第71章 移魂
清诡仪典完成,“异诡”这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世间的异端之物,也将彻底地从世界的运行规则中彻底抹去。
本源消失,那由其所衍生而出的各类奇诡术法和物种,自然也会随之一同消陨。
——永暗者,当然也不会例外。
不知先前梅轻芫做了什么,鱼芜月在被其安抚之后便陷入了几乎无知无觉的状态,任凭沈鸢鸢如何呼唤,这个多目的怪物都没有任何反应。
异诡在被不断抽离,他这个不知用何种秘法熬过了侵蚀,并与之相连的怪物,此刻正随着本源的消失逐渐损毁,并一点一点,接二连三地闭上了那一只只可怖的眼眸。
“哟,看来我们刚好赶上。”
就在沈鸢鸢焦急之际,一个总是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声音蓦的从背后响起,却令她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她蹒跚地退开几步,也没顾上招呼,只赶紧让出了鱼芜月身前的位置,催促道:“哎呀,你们可算来了!——快快,我把符纸都贴好了,趁二师兄的身体还没彻底崩坏,快些‘移魂’吧!”
是的,如果仪典如期完成,那已经变成了永暗者的鱼芜月就再没有任何的活路了。
在经过了诸多讨论,研究了大量的旁门秘术后,微生许所提出的解决方案,便是“移魂”。
虽然鱼芜月的神识已经碎裂不堪,但只要趁因果逆转之时将其小心地取出,用养魂之术小心修护的话,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再度茁壮成一个完整的魂魄。
而肉身的事,自然更是小事了——
且不论修真界里总有着各种活死人肉白骨的偏方,只要把这事跟天命谷透个气,他们能放过这世上唯一一例“永暗者再度恢复成人”的活体实例?怕是求着哄着都得让他们把人送去治!
如此一来,受苦多年的鱼芜月,便可真正地回到他们身边了。
即便他可能会因为神识不全而丧失一些记忆或是常识,但在沈鸢鸢看来,这些小缺憾根本就不值一提。
若旧时记忆不在,那便一起创造新的回忆;
若修为不再甚至需要照顾,那她便带着师兄寻个僻静地界结庐而居,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生活总有百种过法,只要所爱之人能在自己身边,只要家人们都安好,其他的又有什么好多奢求的呢?
见沈鸢鸢虚弱得人都站不稳,却还满怀希望地冲他忽闪着眼睛,微生许也是眯眼一笑,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直接推入了一旁冷画屏的怀里。
“你放心。”
他没有回头望她,但刻意拉长的尾音和微翘的嘴角给人一种天然的自信感,仿佛他对此早就胸有成竹,完全不存在任何翻车的可能。
沈鸢鸢自然是放心的。
这么多年来,微生许从来没有辜负过她们的任何期待。即便有过惊险和变故,也总会在他近乎过分缜密的准备和堪称神速的应变下很快地化险为夷。
所以这一次,当微生许提出了移魂的方案,并表示“我心里有数,放着我来”之后,沈鸢鸢对此全无怀疑,为其做好前期准备后,便一心一意地期待起了往后的美好生活。
自今日起,那座时时刻刻压在心头的大山,终于被他们彻底击毁了!
再也不用隐姓埋名,再也不用刻意与旁人拉开距离,只一心以复仇为第一要务地日夜修炼和经营了……
他们……终于自由了!
沉浸在美好畅想之中的沈鸢鸢全无防备地靠在自家四师姐的怀里,注意力尽在微生许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师姐在扶上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佩在自己手上的某样法器。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微生许自然也不会有所提醒,他将视线转回眼前这个乖巧得几乎有点引颈就戮的二师兄,一边从储物器具中取出了一个诡异的容器,一边好奇地问道:
“说起来……他怎么这么听话?与那种程度的异诡连接可非同小可,我还以为我们上来之后,光控制他就得费不少劲呢。”
说到这个沈鸢鸢自是来劲了,人都被扶到边上坐下了,却还是兴致勃勃地将之前师父和师祖显灵相助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
对于他们二人来得太晚没能见着的惋惜,微生许倒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飞快地扔下各种复杂难辨的黑色符箓。符纸落到阵上的那一刻便迅速化成一道道黑色符文,很快便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型法阵。
微生许手中的容器与曾经展示给她们看过的那个有些相似,应当便是用来储存鱼芜月被抽离出来的神识碎片的。
只见他将手指点向鱼芜月胸口、额头等各种掌管七窍和神魂的穴位,随着动作,贴在身上的那些符纸显出符意,与其脚下的法阵飞速连通,发出了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黑色光芒。
而微生许手中的古怪容器,也随之一点点地上浮,位于鱼芜月的颅顶之上,无声地打开了顶盖。
一开始沈鸢鸢还本着长见识的心态饶有兴趣地看着,可当那些本在鱼芜月脚下的符文开始逐步蔓延,并慢慢地将微生许也围入其中后,她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取二师兄的神魂,需要将施术者本人也纳入阵法范围吗?
沈鸢鸢以往对此类诡术虽有涉猎,却算不上行家,眼前的景象虽让人疑虑,但她生怕是自己不懂,一时也没敢出声打断微生许的动作。
也就在此时,一直都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鱼芜月,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微生许的手腕!
这意料外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可就在二女都本能地担忧鱼芜月是否失控之时,身为当事人的微生许却最快反应过来,对准备有所行动的冷画屏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也许老二,只是想阻止他罢了。
没想到对方仍能用已经破碎至此的神识察觉出他未言的意图,微生许久违地有些感动,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决意,反而越发地坚定起来。
虽不知鱼芜月是否能够理解和听懂,但微生许还是用传音入密之术,将自己的话语,直接送入了对方混沌紊乱的脑海之中:
“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坚信总有一日能将你救回,小五才能撑过那么多非人的修炼和煎熬……你若此刻当着她的面化灰而去,她真的会崩溃的。”
鱼芜月的手不经意地一颤,也不知他是否能明白话中的意思。
“祸首已除,异诡已消,师妹们也都已经长大了。既已了无牵挂,我也该动身去见想见之人了……二师兄,莫要拦我,我等这一天,其实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对微生许的请求,鱼芜月并没有任何反应。
但当师弟将他伸出的那双手轻轻按下之时,这位沉默的二师兄,并没有再继续坚持。
移魂的施行再度步入正轨,微生许缓缓地闭上双眼,结了一个陌生难辨的手印,任凭脚下的符文如蛇般也爬上了自己的周身,然后猛地一掌击在鱼芜月额前!
萦绕永暗者通体的大量异诡随之一震,而后通过微生许的手掌急速地向他体内涌去!
“……三师兄,你在做什么?!”
这下沈鸢鸢可真的坐不住了,但她才一动身,双手便被迅速反剪,被冷画屏以一个结结实实的锁技压倒在地。
若是寻常时候,沈鸢鸢总还能有些脱身的办法——可现下她透支严重,连站立都很是艰难,在四师姐显然被法器加持过的力道之下,几乎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这是做什么?四师姐为什么要突然控制住她?
三师兄……果然是正打算做什么她绝对不可能允许的事情吗?!
完全无法理解微生许为何要将鱼芜月身上的异诡引到自己体内,沈鸢鸢拼尽全力地质问和挣扎着,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三师兄渐渐被可怖的异诡包围。
“三师兄!——微生许!你疯了吗?不是说‘移魂’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当沈鸢鸢几乎要把喉咙喊哑之际,微生许目送着那点点从鱼芜月颅顶沁出的如同萤火般微弱的光芒,头也不回地笑道:
“我不就是在‘移魂’吗?看,还属于他自个儿的神识,就剩下这么点了……你别吵吵嚷嚷的,也不怕给他惊散了。”
虽被异诡层层侵体,但微生许并未如寻常人般腐化死去,居然仍旧像无事发生般行动如初。
他将那星星点点的神识从异诡物质的裹挟中小心地剥离而出,慎之又慎地将其引导至容器之中,并严严实实地封上了盖子。
几乎就在完成此项操作的那一刻,鱼芜月伫立如石像的身躯骤然破碎,如同破碎的灰烬般被头顶庞大的吸力席卷带走,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彻底地没了踪迹。
“喏,任务完成了。”
目送鱼芜月最后的那点残骸消失在彼世的另一端后,微生许带着一贯笑眯眯的表情,回到了两位师妹面前,十分轻巧地递出了手中的容器。
递向的人是沈鸢鸢,但她没有伸手去接,反倒攥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目光里满是不解,和勉力忍住的点点泪花。
虽然没有像鱼芜月那般飞速崩解,但此刻的微生许,看起来也已经不太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了——
随着笑容的绽开,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裂痕,而他被风扬起的发梢和衣角,也像是被无形之火点燃了一般,开始化作片片飞灰,被头顶的空洞吸将而去。
“怎么那么冷淡啊……二师兄要是知道你居然不肯接他的神魂,肯定会伤心的。”
既然小师妹不肯接,微生许便将容器放在了她手边,随即蹲下身子,支着下巴,一副“想骂什么尽管骂我绝不还嘴”的无赖模样。
其实见他此刻的样子,沈鸢鸢心里便已经有了一些猜想……但说实话,无论是否猜对,她都不想承认。
“小五,老二已经变成永暗者了,他的气运早已偏离了他原先的轨道,成为了异诡的一份子……在日后必然‘不存在异诡’的世界里,他这个人只要存在,便注定会被规则抹杀。
“光抽出他的神魂来是不够的……他的气运,也必须得换。”
微生许的叙述十分平静,但沈鸢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
她向来是聪慧机敏的,仅凭这只言片语,便已经瞬间明白过来了。
异端之物无法存世……为了让鱼芜月还能有接下来的人生,就必须换用一位此世之人的气运,方能无虞。
而微生许为此所选择的人,便是他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我们不能去找个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人来替换吗?就没有能让两个人都活下来的办法吗?
一面是心许之人,一面是战友和兄长……为何一定要二者择一?
亲人和爱人无论哪一个死去,都一样是被剜去心肝般的锥心之痛啊!
“你为什么完全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我还、我还想着,以后我们要去哪里玩,去哪里住……结、结果,你告诉我,我们家里又要再少一个人了!你怎么能这样!”
沈鸢鸢努力地伸手想要抓住正在慢慢碎裂的微生许,那衣角却在被她攥住的瞬间尽数消散,如灰如絮地散落无痕。
“何时告诉你,你便会从何时开始难过……若早早说了,可不知你会闹出什么事来,还是先斩后奏比较稳妥。”
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但微生许的笑容却越发明亮,似乎随着此刻飞退的异诡,连身上那些深不见底的阴郁也跟着一起被抽离带走了。
“四师姐……早就知道吗?”
闻得此言,钳制着沈鸢鸢的冷画屏不经意地颤了一下,但并未松手,也没有应声。
“你不要怪她。知道这事后,她几乎骂了我两年……”
回想起那段日子冷画屏对自己里里外外的阴阳怪气,微生许苦笑一声,而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沈鸢鸢的头:“故事的结局,就该由恶徒的死亡来落下帷幕……我杀过的人,或许不比洛霞天少。”
“可是……”
“不管出于任何目的,杀戮就是是杀戮。我不后悔,但也不会借机逃避属于自己的恶业……既然诸事皆了,作恶的人,自然就该退场。”
摸头的那只手连如此轻微的动作都无法持续,几下便如衣角般碎裂消失。
微生许似乎并不觉得疼痛,满不在乎地用另一只手拾起了放在边上的容器,再一次递到了沈鸢鸢面前。
“以前都是师兄们保护你……如今,也轮到你来保护二师兄和巧巧了。”
泪水顷刻便模糊了沈鸢鸢的视线,她呜咽地痛哭出声,但当微生许的那只手也破碎飞散,容器骤然落下的那一刻,她连忙摊开手掌,将复活鱼芜月最后的那点希望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一丝好像在说“这就对了”的笑容掠过唇边,微生许站起身来,用胳膊虚虚地做了个击掌的动作,催促道:
“好了,赶紧走吧……主阵也开始溃散了,再待下去,可真要考验你们的御空能力了。”
“你是看不起我天工坊的本事吗?飞雀、竹蜓、拟鹰翼,哪个不能带人在天上飞。”
比起已经泣不成声的小师妹,冷画屏不仅抢白,连神情都看起来毫不动摇。
知道沈鸢鸢必然要闹,她干脆利落地将其劈晕,麻袋一样扛在肩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好远的距离。
直到来到了开始溃散的阵法边缘,她才终于止住了脚步。
片刻的沉默后,她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头道:
“微生许,我当年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刁滑的混蛋。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当年果然是对的。”
虽然临走还不忘骂他一句,但微生许丝毫没有生气,甚至还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这么一句:“……巧巧,谢谢你。”
猛地抿紧了嘴唇,冷画屏再没有回头,带着昏迷的小师妹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微生许的视线之中。
果然……坏人的末路,就该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呀。
虽是这样想,但微生许心中并无畏惧,反倒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仰头望了望上方那已快要将异诡吸食殆尽的空洞,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在巨大的拉扯之力中,他很快便四分五裂,如天地间的烟尘般随之奔赴而去——可在意识完全消散前的那一刻,他似乎隐约感到有什么人,在背后轻轻地环住了自己。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如同拥住一个仰面倒下的人一般,将他温柔地护在了自己怀中。
……是谁?
眼前似乎掠过了一抹五彩斑斓的蝶衣一角,微生许还未及多想,便沉沉地彻底睡去了。
最后一抹异诡被收入了那神秘的缺口之中后,它越来越小,越来越窄,而后消失于天际的底色,完完全全地没了踪迹。
范围甚广的九天祛魔除诡阵符文应声而碎,化作点点光斑升上天空,如昔年修补天空的某位神明手中的碎石般,星星点点地沁入异诡消失的地方,补全并完善了所有的法则。
不受控制的黑暗终于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