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花树再开(完结)
清诡仪典原本就被天下瞩目,当其中内幕被与会者传出之后,整个修真界顿时一片哗然。
洛霞天昔日的拥簇者不少,没有亲历当场者,自然对这种惊世骇俗的指控持怀疑态度。
但比起首度发言之后便再未有后续回应的四大仙门,那些当时在山下聚集的散修们可就有话讲了。若遭驳斥,他们总是很乐于跳出来,将那日四大门派联手攻山的景象再绘声绘色地讲一遍。
“真的,我活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那些大仙门这么众虎同心过!——我们那时都巴巴地望着山顶,就等着异诡消失呢,没想到突然之间,那些人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配合无间,一下子就冲破了弘靖门的守卫,往山上去了!”
“可不是,我都惊呆了,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是故意闹事啊!另外四大仙门不满弘靖门一家独大,所以决定趁此机会,对洛掌门下毒手……”
但这不和谐的阴谋论才刚出口,一旁便有人不屑地打断了他:“若真是如此,那自家掌门遭此暗害,整个弘靖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是啊,要是其中真有蹊跷,为了封印异诡牺牲了掌门,还要被与会者如此众口一词地指责,弘靖门早该跳起来闹了吧?可结果呢?”
“就是,我听在弘靖门内的友人说,门派上下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了!有的人天天逼着长老院出来给个说法,有的人吵着闹着要脱离师门,还有人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了洛霞天的帮凶,要以死明志的……都成这样了,很明显确有其事啊,怎么可能是被陷害!”
“再说了,这可不是几位掌门人的一面之词,那些一起与会的小门派,还有那些险些遇害的修士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人证!一个两个可能作假,来自五湖四海的相同指控,还能是假的吗?!”
“对啊!——我说你怎么回事,看不得恶人伏诛大快人心,就非得给英杰们扣点帽子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是吧?”
见战火莫名其妙地烧到了自己身上,这些拥护者也只能默默闭嘴,或逐渐地理清证据三观崩塌,或仍寄望于弘靖门能出来有所澄清。
过了一段时日后,弘靖门倒确实是出来说话了,但其内容,却是一份痛心疾首的罪己状。
里面几乎毫不遮掩地痛陈了洛霞天多年的种种罪行,包括坑害师父、道侣,故意破坏法阵致使第二次异诡再临,与邪修勾结,通过气运置换之术夺取他人运势修为等恶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罪己状尚未念完,前来旁听的群众们就已群情激奋。
天下本就苦异诡久矣,在曾经的阵法尚未失效之前,洛霞天强行让第二次异诡降临,凭空便让无数人再度丧生,实在是恶劣至极。
面对这汹涌滔天的怒火,宣读罪己状的雪莲漪眼含热泪,没有回避任何的责骂,只是略微提高了声线,将最终的审判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一门执掌愧对天地,门中上下皆难辞其咎。为安定人心,补偿死难,即日起,弘靖门正式解体,门内的各项资源会用于补偿遣散者与昔日的受害人……具体如何执行,待统一商定后,会择日公布。以上。”
说罢,没有再理会身后又一波震惊与追问的狂潮,雪莲漪平静地走下高台,转入了身后再不复往日景象的空荡荡的建筑内。
洛霞天的罪行牵连甚广,且在各大仙门间早已经人尽皆知,如果遮掩,无疑是与当世最大的几个门派公开为敌。
与其为了门派声誉负隅顽抗,还不如壮士断腕,表明与之彻底割席的态度……这样一来,那些莫名其妙便背上了骂名的门中弟子,至少还能在别处有条活路。
雪莲漪神色沉痛,明明已经走得那样慢,却还是被空寂廊间的脚步回音刺得脑袋发疼。
就在此时,一道身着星辰法衣的身影,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在埋葬了陆子琪之后,她便一直都没再见过乔缃宜了。
此时见好友竟在此相候,刚念完罪己状的雪莲漪只觉得面上无光,不知对方是否也是来讨要说法,一时很是忐忑。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后,乔缃宜主动靠近,继而拉起了好友的手,轻声道:“其实这些并不是你的错……苦了你了。”
理解的话语令雪莲漪本就紧绷的情绪瞬间破防,她回握着对方的手,数度拭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哽咽道:
“不,我也有错,错在天真无知,错在识人不明……我师父教了我那么多修士应尽的觉悟和道理,可到头来,我傻傻遵守,他却完全没把它们放在心上……”
“那不是傻,那些道义,也完全没有问题啊。”
乔缃宜上前一步,伸手拥抱着哭泣的少女,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安慰道:“或许在很久以前,他也曾以这些要求为准则造福过天下吧……但心魔一生,行差踏错,一旦修士不再帮扶弱小,而是仗势胡为,戕害人命的话,如此众叛亲离的结局,也不难预见了。
“你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虚伪,反而一直走在正道之上,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风骨——我相信,你与他是不一样的。”
这份笃实的信任与肯定,让雪莲漪纷乱自责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望向好友明亮的眼神,徐徐地地露出了一个释然又明亮的笑容。
“是,你说得对。”
雪莲漪点点头,捏皱了手中的状纸,坚定地说道:“这份罪己状,我会一直带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去做危害他人的事……人各有命,若有不满,就该凭自己的本事逆天改命,改不成那自是本事未够,去抢别人的算是怎么回事。”
“正是呢。”
两人相视一笑,许久之前因为陆子琪的死而产生的小小隔阂也立时荡然无存。
在携手同行,聊了些解散门派后的各种安排后,雪莲漪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问道:
“对了,说起来,自仪典完成后,便再没见过沈姑娘一行了……他们如今还好吗?”
乔缃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也并不知情。
在诸位掌门将洛霞天的罪行昭告天下之时,被天下误解多年的孤鸿仙子也自然平冤昭雪,恢复了其应有的名誉。
而她座下的那几位在其中出了大力的弟子,却好似事先商量过一般,只被寥寥地提及了数句。
是因为大仇得报后便再无挂碍,不想被过多的关注打扰到日后的生活吗?
因为自己的法器雪霁是由洛霞天所赠,如今得知可能是从孤鸿仙子处强行夺来,雪莲漪本想着等这边尘埃落定后,亲自上门将其归还的……
可四处打听了一圈,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其他的诸位掌门对此也是闭口不谈。
也不知最后到底如何了……只希望他们一切都好吧。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将这份惦念暂且放下,先去处理眼前之事了。
其实她们没能瞧见沈鸢鸢等人最后的去向也很正常,毕竟那时当冷画屏带着昏迷的师妹跳下主阵后,没有再度落地与下面的人汇合。
那时周围的山峰之上,早已经站满了在此迎候的天命谷众人。
在完成协助冷画屏控制鱼芜月的任务后,他们仍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除了在关注最后的结果外,他们也同时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之后能在第一时间抢救伤员。
冷画屏带着沈鸢鸢甫一露面,他们便将之迎进其中一支队伍,直奔天命谷疗伤去了。
沈鸢鸢看起来似乎没有伤筋动骨,但由于没有及时调息反噬所带来的内伤,且之后过分使用灵药,其实透支甚巨,自被打晕后便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情况十分危急。
且大约是因为三师兄的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她本人的求生意志一度非常薄弱,令亲自接手的风向皖很是头痛。
但听说了这事后,冷画屏一言不发地冲进了病室,排开一众医修,掐住沈鸢鸢的下巴,毫不留情地怒斥道:
“你多大的人了,尊重他人选择这种事也不懂吗?——老三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不管有没有二师兄的事,他都没准备装作无事发生那样地继续活下去!
“这些年,脏活烂活他都没让我们沾手,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当一切结束的时候,需要为那些不得已的杀戮付出代价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吗?
“拿自己的命换二师兄的以后,只不过是让这场收梢显得更有意义罢了……你要是在这里胡乱揽责,只顾着自苦,不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二师兄,那才是真的蠢!
“你若觉得我瞒你,生我的气,我可以远远跑开再不见你!——但你的命现在可不只属于你,以后二师兄还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情形,你若不好好地在他身边,天地茫茫,你让他以后该怎么办!”
连珠弩般的怒喝从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子口中倾斜而出,令正要上前劝阻的风向皖也是不由得一怔。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冷画屏松开小师妹的下巴,噙着泪往门外直直地走去。
“师姐……”
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使她急促的脚步突兀地顿了一下。
不知是真的心有感应还是纯粹被自家师姐给掐醒了,沈鸢鸢连眼都睁不开,却还是气若游丝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要骂我……我不依,你别走,我要跟你理论,我等会儿醒来就要看到你……”
委屈的声音越来越轻,迷迷糊糊,最后再度消陨在一片微弱的呼吸声中。
但这一次,再度为她搭脉的风向皖却逐渐舒展眉心,连神情都较先前放松了不少。
一旁的胡誊见师父宽下了心,知道沈姑娘必然有转危为安之势,正要上前宽慰冷画屏几句,却发现这个银发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倚靠在了门边,肩膀抽动,像是被先前师妹那番明显不再计较的呓语所感动,已经忍不住在那里潸然泪下了。
哎……这姐妹俩,感情可真好啊。
在终于没有了异诡的世界里,人们再也不用终日活在惊惧之中,天下再一次迎来了久违的盛世太平。
洛霞天的事,虽然在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时间不断过去,修士们也不断前行,比起指责,他们还有更多的事可以做。
数百年的时光匆匆而过,人世的王朝更迭不知凡几,但对寿数悠长的修士们来说,倒还远远未到可以感慨物是人非的时候。
“哦?乌姐姐终于要跟那位林师兄结为道侣了吗?”
查看着传讯玉简中递来的消息,沈鸢鸢回想了一下往日林诗以深情守护但乌雅兰总是懵懂不知的模样,不由得哈哈一笑,而后从花树下的秋千上一跃而下,往不远处正在练刀的鱼芜月那里欢快地跑去。
是的,当鱼芜月适应了新的身体,可以脱离养魂之术自由活动后,沈鸢鸢便带着他离开天命谷,回到了洞天山上。
他们重建小屋,重种花树——数年的光景过后,此处早已恢复成往日绿树成荫,花开遍地的欣荣景象,里里外外都是蓬勃的生机,令人一眼便心生惬意,美不胜收。
而鱼芜月的状况……呃,怎么说呢。
毕竟以他原先那种神魂破碎的程度,能恢复到可以生活自理的阶段其实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说实话,沈鸢鸢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算是聪明还是笨。
说笨吧,但他肉身刚刚成型时,一睁眼就认出了沈鸢鸢。虽然名字想了好一会儿,但“小五”这个称呼倒是脱口而出;
说聪明吧,可在天命谷住了这么久,他也只记住了寥寥的那个几个人的脸。似乎只要不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出现,他便会很快将他们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后来他甚至忘记了冷画屏的大名,气得她面无表情地掏出了弩/箭,然后被沈鸢鸢一个箭步拖出了房间……
就……脑回路奇奇怪怪的。
跟他解释一些事吧,他虽然规规矩矩地听完,但完了也就一言不发地杵在那儿,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懂没懂。
但若遇到关于步法、刀法、功法等一系列修行相关的内容,他倒摇身一变成了海绵,迅速汲取,并很快地将各种招式变成了自己的待机动作。
……好嘛,也挺合理的,对武痴来说,也就这种东西最听得进去了。
见沈鸢鸢向自己跑来,正在本能练刀的鱼芜月停了下来,收刀入鞘,静静地听着她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着什么。
道侣。
观礼。
贺礼。
下山。
一共也就只捕捉到了这么几个关键词,鱼芜月略微侧头想了一想,然后问道:“……一起吗?”
被突然打断了话头,沈鸢鸢眨了眨眼睛,然后联系自己刚才说的上下文,点头道:“对,一起。我们一起下山去给乌姐姐他们准备贺礼,然后一起动身去补天神教参加他们的结契仪式。”
其实并没有怎么理解她之后的那一长段话,在接收到“一起”的信号后,鱼芜月便安下心来,再度点了点头:“好,一起。”
感受到了鱼芜月对于陪伴在她身侧的执着和宽心,沈鸢鸢心生暖意,大咧咧地挽住了对方的手,准备这会儿便下山先逛个街,看能不能淘到什么称心的贺礼。
下山的栈道边的落英缤纷,没走几步,沈鸢鸢发上便沾上了片片飘摇而下的花瓣。
鱼芜月瞧见,本能地伸手替她拂去。
沈鸢鸢惊觉后,自己也拈下一片,笑闹地递到二师兄面前,问道:“好看吗?”
虽不知何意,但鱼芜月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样的问题就有点超纲了,本就懵懂的人看了看花瓣,又看看她,一时竟有些茫然。
沈鸢鸢本就只是玩笑,也没在意他是否能回答,哈哈几声后便带过了话题,开始说起乌雅兰他们的近况、该如何过去等其他的事来。
但她没注意到的是,当她问过到底哪个更好看的问题后,鱼芜月那沉默却温柔的视线,便一直在她的身上流连,久久都没有移转。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沐浴在飞舞的落花之中,逐渐远去,消失在熙攘又热闹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