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无人之洲
雾汀洲位于整片大陆东南部,因为日照充足,水路发达,曾是整片大陆最丰饶美丽的地区之一。
可今时今日,展现于跨过边境的沈鸢鸢二人眼前的,是满地腐败,是一片狼藉,是一处……几乎看不到任何生物存在的死亡区域。
这就是被异诡正面袭击过后,最惨烈也最直观的景象。
弘靖门虽正式接管了洞天山,但不知是没有上心还是故意为之,在这数十年间,对其他周边区域的净化和重建工作几乎完全没在推进。
哼,如今看来,别说重建了,只怕连像样的异诡预警体系都没有正经地建立起来呢……
走入了某片明显已存在多时、已浓郁得几乎看不清前路的异诡之中后,浑身隐隐泛着金光的沈鸢鸢勾唇冷笑,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说起来,洛霞天对此是如何向外界解释的来着?
雾汀洲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被爆发的第二次异诡深度污染,净化难度极大,已不适宜居住……
作为第二次爆发的缘起之地,这里产生异诡的几率远远高于他处,且浓度和规模也不可同日而语。诸门派守好自己的边境之地即可,此中异诡,弘靖门会设法控制……
呵。
倒也看得出确实有在控制,毕竟在与融象洲接壤的地方,除了破败之外,还算得上是比较干净的……
可越是往里行进,就似乎越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在同一片异诡之中感受到了数个源头之处后,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沈鸢鸢,也不由得本能地感受到了一股恶寒。
众所周知,若突现的异诡不及时驱散制止,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蔓延,将受害的范围逐步逐步地无限扩大——
这一片偌大的黑雾,应当是由数片异诡源头蔓延融合而成!
若放在其他地界,放任异诡蔓延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绝对会被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但出现在几无人烟的雾汀洲,却又好像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合理。
反正这里已经在那次灾难中被彻底毁灭了。
反正这里也已经无人居住了。
那么——
再反复地多毁灭几次,又有什么要紧呢?
祛除异诡也是需要人手的……只要洛霞天卖卖惨,说他们弘靖门还尚有一洲之地要管理,虽然勉力调配,但还是力有不逮的话,旁人又能再多说什么呢?
慷他人之慨容易,可若麻烦事被扔到了自己头上,那多数人也是会选择立刻装死的。
就这样,这片曾经热闹丰茂的土地,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一样,被所有人一起选择性地遗忘了。
至于当初那些死在了异诡之中的人,死都死了,超度一下,别让什么棘手的魔物从怨气中诞生也就是了……又有谁会为他们惋惜,为他们哭泣呢?
在自己的能见度低得只能看见脚下之物的黑雾之中,沈鸢鸢扫过脚边的那些建筑与生物的残骸,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浓度如此深沉的异诡之中,即便有归元真净术加持,她还是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步履维艰的不自在。
相较之下,已成为了永暗者的鱼芜月看起来就轻松许多了。
这足以令普通人瞬间死去的异诡之中,他不仅行动自如,甚至还能视物如常——通过控制之术与他神识相连的沈鸢鸢借助他的目力,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
不得不说,如果能将永暗者如臂驱使的话,在异诡之中行动,会远比寻常修士更有优势……也难怪邪修们对此类的研究总是孜孜不倦呢。
此刻也正借助着鱼芜月的视力行走在异诡之中的沈鸢鸢自嘲地笑了笑,虽心知自己与他们并不相同,但还是觉得莫名讽刺。
可就在自己的步伐越发沉重之际,一直乖乖走在她身边的鱼芜月,却突然自说自话地停了下来。
沈鸢鸢一惊,赶紧拉过他的手,立刻开始加固并检查自己的控制之术。
永暗者在异诡之中突然擅自行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弄得不好,直接翻车失控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
可她的灵力才刚探入,一股暴虐的能量便立刻反击而来,将她的探知狠狠地撞了出去!
“唔……”
一阵被反噬的刺痛划过额角,但沈鸢鸢顾不上理会,在鱼芜月正式开始反抗之前,当机立断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踢跪在地,一个禁锢法阵在脚下迅速展开,将阵中的两人死死地关在了一起!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感觉到,那些位于鱼芜月体内各处的控制之线,此刻正在被某种膨胀肆虐的力量扭曲拉扯,大多数都已经岌岌可危。
明明一路上都在小心谨慎地注意和控制了……
原本是为了不引起洞天山那边的注意才没有动手清理这些异诡的……可恶,早知如此,就应该先处理掉其中一两个源头,降低一点浓度才是!
短暂地懊悔了一番后,一道熟悉的符文出现在沈鸢鸢掌中,并不偏不倚地被拍到了鱼芜月的额头之上——
是的,现下情况紧急,实在不是心疼的时候了!
鱼芜月吃痛,陡然间开始嘶吼和挣扎,沈鸢鸢几乎用上了所有气力,这才勉强地将其压制住。
但不得不说,这次控制之术的推进,与当初相比,可谓是相当的不顺利。
周围浓郁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异诡显然已经超出了鱼芜月的忍耐范围,他发出非人近兽的吼叫声,体内的血肉骨骼掺杂着异诡的气息数度异变,令渗入的长线完全无法行进,不是阻滞便是截断,根本无法在他的身体里再一次形成完美的闭环。
就在沈鸢鸢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之际,一抹拂过脸颊的冰凉触感却让她骤然一悚。
风?
可寻常的风,是没有办法吹入异诡之中的呀……这种凉风掠过的感觉,到底是……
正在狐疑之际,原本只是微凉拂面的冷风逐渐地强劲起来,不仅扬起了沈鸢鸢的发丝,甚至还吹乱了她的衣摆!
而与此同时,她也猛然间反应过来。
这不是风……是异诡,是异诡在向她所在的方向不断地流动聚拢!
而它们所奔赴的目标,不是旁人,正是她手下正在不断挣扎的鱼芜月!
眼睁睁地看着四面八方的异诡源源不断地涌入自家二师兄的体内,沈鸢鸢灵光一闪,瞬间恍然,但也无法遏制地担忧起来。
原来,原来并不是失控……
可能是因为常年被罗刹堂浇筑异诡的缘故,鱼芜月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某种适应和蜕变的本能。
在来到远超自己承受范围的异诡之中后,他自动地将其识别为又一次的浇筑折磨,并本能地开始将周身的异诡吸入体内,顶着身体即将崩溃的压力,开启了又一轮的同化和异变。
可……
思来想去地盘算了一圈后,沈鸢鸢沮丧地发现,在二师兄正面临如此可怖的生死危机之时,她能为他做的,竟然也只有好好地压制住他,不要让他因为太过痛苦伤害自己而已。
可她到底也是个百折不挠的,比起伤感哀叹,还是更倾向于尽力去做好眼前的应做之事——
而且,在腾出手磕了几颗灵药以保证自己的续航之后,她灵机一动,把那瓶原本为鱼芜月准备的“清心养魂丹”也一并给自己用上了。
这药本身不含有任何归元真净术的成分,对身为永暗者的病患来说,自然是毫无伤害的……眼下这情形,让他乖乖吃药是肯定不可能的了,既如此,那便由她来迂回地辅助一下好了!
当药力在体内散开的刹那,沈鸢鸢屏息凝神,将自己满载着宁神之力的力量连同压制一并扩散在鱼芜月周身,并伺机将其见缝插针地渗入他体内。
不能太多,不然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令他在与异诡的对峙中后继无力;
也不能太少,若被如此猛烈的异变再度挤压元神的存在空间,那迄今为止的所有好转,可能都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剧烈翻涌的异诡之中,一人咬紧牙关,痛苦地忍受着异诡入体的折磨,而另一人尽可能地保护着他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也已是满头大汗。
然后——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原本笼罩此处,遮天蔽日的异诡,竟诡异地散去了。
那些近在咫尺却不可见的残垣断壁于黯淡的日光下逐渐现身,破败的痕迹一路绵延,勾勒出一座早已了无生机的废镇模样。
将这片偌大的黑雾尽数吸收殆尽后,鱼芜月因被侵蚀而蛄蛹变形的肉身伴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再度恢复人形,但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裂不堪,人类的拟态也荡然无存,显现出原本诸多眼眸的可怕本相。
见他成功地再一次闯过了这道难关,沈鸢鸢心中庆幸,手上动作却不停,凭着刻意控制后还算是有些剩余的灵力,立刻让鱼芜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等衣衫破烂的男子终于不再异动,回到了之前植物般蒙昧不知的状态后,她这才松了口气,膝头一软,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对方的肩头之上。
呼……
不得不说,这活计……还真是挺累人的。
略缓了一会儿后,沈鸢鸢无意识地抬了抬眼,忽然惊觉眼前的这座小镇,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有些莫名的眼熟。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啊?”
一个声音突然从斜后方响起,将沈鸢鸢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就取弓搭箭,只一瞬便锁定了那个倚坐在不远处屋顶之上的黑色人影。
但在下一刻,她其实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当看到来人那张笑眯眯的欠揍脸时,她没好气地卸下攻势,斜眼吐槽道:
“三师兄你怎么在这儿啊?——悄咪咪地摸得这么近,我差一点就把箭射出去了!”
沈鸢鸢这倒也不算危言耸听,毕竟她实战经验过人,若察觉危险,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也是很常有的事。
“哦,是吗?那谢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但很明显,微生许对自己差点被一箭爆头这种事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话说回来,你还没认出这是哪儿吗?”
“认出来了……这是我们洞天山脚下的那座往熙镇。”
确认鱼芜月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后,沈鸢鸢撤去禁锢的法阵,两人双双起身。
大范围地环视了一番几乎已经面目全非的小镇光景后,曾经在这里采买游玩的记忆开始疯狂地攻击沈鸢鸢,令那些记忆中的欢声笑语逐渐变调,听起来就犹如诅咒般荒凉和不详。
“嗯,认出来就好。”
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生许从那道几乎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屋檐上一跃而下,翩然落地后用拇指指向身后的方向,指示道:
“这里离洞天山已经很近了,驻守在那儿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异诡突然消散的事了……赶紧找个地方先把老二埋了,然后我们走暗道,从别的地方设法上山。”
“埋、埋了?”
虽然对这种处置方式表现出了很明显的不赞同,但当微生许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之时,沈鸢鸢还是非常老实地拉着鱼芜月跟了上去。
“当然啊,这种地方,你把他藏在哪儿都不保险。别告诉我你打算带着他上山啊,那里遍地结界,老二这种永暗者是绝对混不上去的,你不要想了。”
“我还真就打算……哎,等等,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是不是早就来了啊?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个样子,我在那儿拼死拼活控制二师兄的时候,你就不能出来搭把手吗?”
“你这不是控制住了吗?再说了,你们小两口互帮护持,那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突然上去插一脚算是怎么回事……哎哟!”
“少来!你就是喜欢躲在边上看热闹,找什么借口啊!——站住,跑什么!我跟你讲,你这个人仇人多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熟悉的笑骂声在往昔的街巷间短暂地响起,又很快地消失在某道拐角之中。
当空中被激起的尘埃再度落地之时,足音远离,空气沉寂——
死去的往熙镇仿佛回魂般地睁了睁眼睛,但又很快地将其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