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后手
深夜,无望崖总坛某处。
眺望着山路上已远去得难辨形容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吴兴云倚着露台边的栏杆,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呼……总算是把这对煞星给送走了。
距离先前与崖主通气已过了些时日,就在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逐渐恢复日常,在街巷中继续自己的巡查工作之时,那个于暗处掀起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风暴之人,带着同伴,披着兜帽,再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呀,这不是上次跟踪我的那位小哥吗?好久不见啊——我师兄说,先前已经跟你们崖主商量好了,只要你见到我人,就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不需要我再多解释什么了吧?”
没顾上问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无望崖的,在自己房门口被拦下的吴兴云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返身将这姑娘二人让进了自己屋里。
关上门之后,他反手就是一张传音符,立刻把司徒涛给叫了过来。
是的,关于这件事,他们确实早就收到了崖主的吩咐。
与幕后之人究竟谈得如何,司徒映天并未向吴兴云和司徒涛透露。
但隔天之后,素来纵情声色的崖主大人难得起了个大早,特地挑了个谁都没醒的凌晨把他们单独喊了去,特意为他们打开了一些权限。
“若那姑娘来了,直接带她来见我就行……千万别惊动了旁人,明白吗?”
说实话,明明知道是个无可厚非的命令,但从司徒映天嘴里讲出来,或多或少的就总带着些别有用心的鬼祟感——
若不是知道这其中确有隐情,正经的司徒涛没准当场就拒绝了也说不定。
当然,有一说一,偷摸地带着外人进入门派内部去见崖主这种事,也确实不方便让更多人知道。
因为那姑娘执意不愿让同行的男人单独留下,吴兴云二人只得越发谨慎地四下提防,这一路护送的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岔子。
倒是那姑娘一脸淡定,没事还跟他们玩笑两句,大有“就算出了事,只要我想跑也没人能留得住”的闲庭信步之感。
至于崖主将她接去后进展如何,又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无从知晓了。
大约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那姑娘便回来了。
送她出来的崖主大人只丢下了一句“好好送人家出去”后便转身走了,背影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往日看到漂亮女人便走不动道的色批模样。
看来……这姑娘在司徒映天的眼里,是不被归类在“女人”范围里的那种存在呢。
“哦,对了。”
临走之前,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吴兴云摆手道:“是你对吧?——来,把头低下。”
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吴兴云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司徒涛已经上前一步,很有些要保护好友的意思:
“……你想做什么?”
毕竟这姑娘的师兄行事如此诡谲,正邪难辨,司徒涛实在心有芥蒂,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紧张起来。
但沈鸢鸢似乎并未觉得冒犯,仍然笑得一派无邪,眯眼道:“啊……是我唐突了。如果吴道友想把那根金针留下做个纪念的话……”
她这么说,吴兴云可就不困了,紧忙拍拍友人的肩膀示意无事,随即客客气气地应声道:
“不,在下对这东西没有任何留恋……请姑娘取走吧。”
说罢,他垂下了头颅,老老实实地站到了少女身前。
沈鸢鸢抿唇一笑,在他颅顶轻探几处后,便寻到了目标,而后疾速地用特殊的手法向外一抽!
随着一道血箭飞出,细长的金芒于少女的指间,化作了一根长长的犹带血丝的长针。
而吴兴云头顶一痛,神思一滞,好在旁边的司徒涛搀扶及时,这才没有软倒在地。
可痛苦不过一瞬,在金针离体之后,他郁结了多日的灵脉终于算是彻底地恢复了畅通,一股久违了的神清气爽感立时涌上心头。
若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他犹豫片刻后,仍是将那句道谢给咽了回去。
这场无妄之灾本身就因他们而起,实在是不该让他这个受害人来说这个“谢”字。
而沈鸢鸢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在当着他们的面,将金针化为齑粉后,她告别二人,随即头也不回地投入了深邃夜幕的怀抱之中。
下意识地摸着头顶尚余丝丝疼痛的伤口,吴兴云收回眺望的目光,转头问向身旁的司徒涛:
“关于他们所说的那件大事……你怎么看?”
司徒涛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顺手扬了个小型的隔音结界。
待结界完备后,他这才倚上露台的栏杆,叹气道:“……还能怎么看?崖主大人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那这事,多半是真的了。”
司徒映天虽然常在生活作风问题上被人诟病,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不至于犯浑胡来的。
既然他做出了暗中让那姑娘前来接触圣器的决定,那就说明——那些来历成谜的人,最终还是通过某种方式说服了他。
“身为崖主,不可能眼睁睁地放任门派陷入内乱之中……而且,若老崖主真的是被弘靖门的那个人所害,那这笔账,我们无望崖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含糊过去!”
见司徒涛很是少见地露出了些许冷厉的神情,吴兴云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回了眼前全然笼罩在夜色之下的朦胧蔓延的山景,心中满是山雨欲来的不安与压抑。
而此刻一直在路上的沈鸢鸢,显然对自己走到哪里都会给某些人带来一定恐慌的体质毫不自知。
当然,以她的性格,就算知道,也不会对此有任何反省就是了。
在离开无望崖所在的崖霁洲,前往洞天山的路上,不可避免地会经过融象洲。
其实这次的行程本也不赶,若沈鸢鸢想再去找盛岭城找乌雅兰游玩,倒也不是什么很难的操作。
可在兑现承诺,找被安置到了绿萼镇附近的小铁玩耍了几日后,她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没有调转路线。与小铁等一众乡亲告别后,她带着鱼芜月,仍是往洞天山所在的雾汀洲方向继续徐行而去。
罢了,乌雅兰突破在即,自己老是一茬一茬地过去打扰人家也不大好……而且,该说的话,要做的事,在上次和好之时,沈鸢鸢就已经对其和盘托出了。
听闻当年的洞天山驱诡仪式中居然隐藏着如此细密绵长的恶意,且第二次的异诡重临都是出于某人刻意的纵容后,乌雅兰当时就震惊了。
但作为梅轻芫的弟子以及第二次异诡重临的亲历者,沈鸢鸢所能提供的证据实在太多,多到她根本没有办法无视这其中的合理性,并将其当做一个狂悖的玩笑或戏言。
在终于消化掉这惊人的信息量后,乌雅兰的第一反应,是表示自己绝对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帮忙或者插手的事了……但我保证,你今天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对外吐露半个字。”
乌雅兰眼神认真,态度郑重,就差当场给立个心魔大誓以示诚意了。
“乌姐姐……你竟真的信我吗?”
可沈鸢鸢托着下巴,神色玩味,问句里也毫无疑问之意,看似认真,又像在戏谑,整个人都带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意味。
若是多虑的人,见她此等反应,必要疑窦骤起,心生动摇了。
可乌雅兰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沈鸢鸢的眼神,柔声道:“兹事体大,若非全然可信之人,想必你也不会轻易提及……你既然选择了信任我,我又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坦荡且坚定不移的人,很好利用,但也确实……很讨人喜欢。
“好。”
沈鸢鸢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乌雅兰伸手道:“那从今天起,我们之间便再无秘密,可以踏踏实实地做朋友啦!”
被她明媚灿烂的笑意感染,乌雅兰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就在那一刻,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从头到脚地飞速掠下,将她整个人瞬间都过了一遍。
哎?
这是怎么了?
乌雅兰回过神,手中正拿着沈鸢鸢刚刚递过来的一块小糕点。
她耳边充斥着街巷喧闹的人声,眼前桌上的吃食和茶水都已经下去了大半,昭示着她们早已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
——哎?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
可她的记忆,分明只到沈鸢鸢拉着自己在桌边坐下为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此刻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狐疑地看向眼前人,可少女似乎对此浑然不觉,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旅途中的种种趣事,好像从没有被任何话题打断过。
……奇怪,刚刚自己是走神了吗?
明明是如此明显的不对劲,可乌雅兰思索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将其归功于没有休息好所产生的错觉,并且再未对这段经历有过任何的深究。
这当然不是错觉。
坦白是真的。
感动是真的。
——在准备诉说这个重大的秘密之前,于周围悄然布下的特殊禁制,自然也是真的。
一般来说,这种事关身家性命的事,即便要讲,也没人会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
可有的时候,越是坦荡随意,反而越不容易引人注意。
而且,为了避免隔墙有耳以及乌雅兰日后的人身安全,沈鸢鸢一早便有了准备。
在她做出特定的手势,结束禁制的那一刻,那个在此期间聆听一切的人,便会将其所听到的一切,都尽数遗忘得一干二净。
这并不是沈鸢鸢的恶趣味,也不是某种类似于“说出来就轻松了”的心理安慰……除了想要对友人坦诚以待的心意外,这同时,也是她所留下的一个后手。
所谓禁制,便是附带有某些特殊条件的制约类术法,通常会与范围类的结界一起配合使用,比如“此条走廊禁止任何人通行”或“这扇房门许进不许出”之类。
而沈鸢鸢此刻所下的禁制则比较复杂,虽然令乌雅兰完全遗忘了之前的这段对话,但这份记忆,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在她的脑海之中。
这个制约还有另一个可以被满足的条件,那就是——沈鸢鸢的死亡。
一旦乌雅兰得知自己的死讯,那这段被尘封的记忆,便会再一次被开启。
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大仇得报,衣锦还乡……可若是最终失败,那这其间的种种真相,也不能让它就此湮灭在世间。
说来也真是很对不起乌雅兰,不过随手在林间救了个人,最后却无意中被摊上了这么大的麻烦事……
做她的朋友,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呢。
遥遥地望向盛岭城的方向,沈鸢鸢暗笑自己真是卑鄙无耻,但即便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也没有其他比乌雅兰更合适的人选了。
因为她能全心托付的朋友,是真的不多啊。
鱼芜月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身材高大,容貌俊秀,引来了不少侧目和窃声议论。
对,沈鸢鸢这次没再给他戴上那顶黑得几乎看不见路的帷帽,而是大大方方地把他牵到了大街上。
随着神魂的日益稳定,只要没有受到太大的刺激和威胁,鱼芜月便不会也太大的反应,也不会轻易地改变自己的人类拟态。
——当然,出门之前,沈鸢鸢已经在天工坊里切实地试验过一番了。
“之前一直在急急忙忙地赶路,都没怎么带着你好好地逛过街。现下也不着急,我们就不用各地的传送阵了,就沿着官道,一点点往雾汀洲那边走吧。”
自然地拉过了对方的手掌,沈鸢鸢挽住那只胳膊,如同寻常道侣般漫步街头,随意自在。
这是她年少时,曾梦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那时的二师兄总是只留给她一个宽阔的背影,走得飞快,好似全不在意她是否能够跟得上。
她每次都小腿巴巴地跟在后头,又气又恼,总想着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拉住二师兄,不许他再走得这么快了。
可那个时候,她没能拉住他。
等再一次能够伸手牵他,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等到了洞天山……二师兄,会不会想起来些什么呢?
抱着如此隐秘又微小的期待,两人的身影就着低沉的暮色,慢慢地拐出了边陲小镇,往人迹罕至的东边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