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所谓惦念
什么？
突然被初次谋面的人这样指控，雪莲漪一脸懵逼，完全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白绸名为“雪霁”，是正经的仙家法器，由师父洛霞天所赠，其上一任主人则正是他的昔年爱侣梅轻芫。
当年孤鸿仙子自请下山，将往日从师门所得的馈赠一一归还，其中便包括这件自己出师时所炼的白绸法器。此物由洛霞天亲自保管多年，珍视异常，直到收徒之后才将它赠予了自己唯一的徒儿。
此人认得这件法器，还称其是自己师父的东西？
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雪莲漪的思绪已转过数轮。
可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少年后续的攻击便狂风骤雨般紧随而来，刀光纵横错杂，如一张时刻在变化紧逼的大网，令她不得不专注应敌，再顾不上其他。
而这个带着莫名的怒意陡然进攻的少年，其面具之后，隐藏的自然便是沈鸢鸢难掩憎恶的眉眼了。
她原本倒并没有这么急躁，甚至可算得上是心平气和。
就像雪莲漪之前所说，她们之间原本也没什么直接的仇怨，可以的话，直接将她策反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尝试。
但在看到她的那一霎，沈鸢鸢忽然改变了主意。
那一身素净雅致的白衣，那种剔透如冰雪的气质，那张看似淡漠，实则隐隐透着春水般温润暖意的面容……都实在是像极了那个总是坐在屋外的花树下，会对每个弟子温柔微笑的身影。
那道如月光般皎然的虚幻影子，早已陨落在那片最深沉的恶臭之中了……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怎么敢用原本属于师父的资源，将自己的徒儿，完全打造成另一个孤鸿仙子的样子？！
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眼前的女子越是与师父梅轻芫相像，沈鸢鸢便越是愤怒，她脚踏虚空凌云而行，竟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借力腾挪，身法飘忽地躲过了白绸的数度围堵后，刀尖调转，眼神如电，风驰电掣地向雪莲漪直直袭去！
见少年于空中落脚处，足下皆有出现一闪即逝的一道道蝶纹印记时，雪莲漪心头一动，只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招式。
可对方来势汹汹，唯恐再不变招便有性命之忧，雪莲漪也是目光一凛，飞身一跳腾空而起，双手十指翻飞，手诀如舞蹈般优美多变，并迅速地指向了敌人的方向。
本就变化多端的白绸得令，周身的符文尽亮，金光逼人，且瞬间暴长出无数分支，正中的那条正面迎击，剩余的绸缎便从周遭四面八方地围来，可谓是攻守兼备，天罗地网。
眼见那散发着重重霞光的法器只一瞬便逼到了眼前，沈鸢鸢没有选择硬碰硬，心念一动，如真似幻的瞬身之术便已发动。
看似轻柔的绸缎实则锐如金铁，触身之际便将那个拿刀的身影撕了个粉碎——但击中的实感并未传来，被白绸穿身的那一刻，少年便骤然化作了一片虚幻的灵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而下一霎，他再度现身的那一刻，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逼到了雪莲漪近侧！
白衣的女子大惊，连忙落足在顶端的白绸之上，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以体术相抗。
相当惊险地避让了几次长刀进攻后，她终于寻到机会，千钧一发之际，白绸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入二人之间，逼开了近在眼前的敌人，使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得以再度拉开。
白绸袭来之际，少年虽及时躲闪，但面具似乎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已有些细碎的裂纹在其上蔓延开来。
不过少年像是完全不以为意，见对手再一次退远，他索性立在空中，收刀回鞘，扬手之间带出了一张长弓。
在一番短暂的远袭骚扰后，他趁着数条绸缎都被长箭破开拉远的瞬间，凝神屏息，计算角度，而后猛然拉弦，将一支萦绕着绚丽光华的箭矢飞速射出！
长箭离弦飞行，于空中一化二二生三，须臾之间，居然蔓延出了漫天密密麻麻的相同箭矢！
雪莲漪立即驱使法器阻挡，并惊讶地发现，这些向她袭来的每一根箭矢，居然都带着货真价实的杀伤力——这并不是做出幻影虚张声势的那种招式，而是切切实实的漫天杀招啊！
她知道可以用白绸围成球状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这样一来的话，她的视线便会被完全阻挡，一旦对方趁势逼近，她便会再度被拖入近身战中。
虽然他们二人的修为境界似乎差不多，但就实战经验和体术这两方面，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双方的差距。
跟一个疑似体修的修士刚正面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尽管雪莲漪也并非全然不练体术的类型，但作为辅修的技艺，她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上头讨到什么好处。
而且……归根结底，她到底为什么要跟这人平白无故地战斗到如此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虽然这人的出手紧凑密集，几乎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感觉似乎对她的性命志在必得的样子……
可几番攻防下来，雪莲漪隐隐察觉，对方看起来确实对她怀揣有某种意义不明的愤怒和不满的情绪，但比起决绝的杀意，又似乎还差了那么一些。
念及兔起鹘落间的种种猜测，她咬了咬牙，忽地一横心，将在前方抵御的白绸一把撤开，竟就这样任由漫天箭雨，铺天盖地地冲着自己倾泻而下！
面具后的眼神骤然一变，沈鸢鸢面露惊异，不知她为何突然放弃抵抗。
……还远未到力竭之时呢，现在就放弃抵抗，会不会太早了？
片刻的惊疑间，蕴含着璀璨灵力的箭矢就已经逼近了身前——就在雪莲漪汇聚了全身灵力，已准备迎接赌错了的惨烈下场时，却只剩下了一道道猛烈的劲风打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力道大到应该足以钉穿山石的长箭，竟在快要射中她的那一刻，就这样突兀地齐齐消失了。
雪莲漪的眼神立时缓和下来，她缓了一口气，而后看向了那个与她保持着相当距离，正立在两枚蝶形印记之上的少年。
“为何突然停手？”
其实少年的声音听来一直都有些奇怪，似乎经过了某种术法的处理，听起来毫无辨识度，乍听之下，是会连男女都不能确定的那种古怪模糊。
雪莲漪之前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但相遇之后随即开战，她也实在不顾上去细究这些小细节。
见对方询问缘由，她浅浅一笑，轻声答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对初次见面的我如此动怒……但观你出手，我已能看出一些试探和收敛。若真是抱着‘非杀我不可’的念头，之前的第一击，我必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安然躲过。”
不错嘛，如此密集紧张的攻击频率下，倒还能抽空观察对手。
既如此的话……那之前留下的种种暗示，她也应该有注意到吧？
沈鸢鸢不置可否，既没有说就此停手，但也没有继续进攻。
由于配着面具的关系，眼前人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雪莲漪也实在是揣度不出。
但见少年似乎没有立刻再起战局的意思，她也总算是定下心来。伸手将凌空飞舞的白绸一角唤到身侧后，她抬手轻抚法器，同时用不是那么确定的语气，试探地问道：
“阁下似乎认得我的‘雪霁’，指责我是小偷，还说这是你师父的法器……难道，阁下其实是孤鸿仙子梅轻芫的弟子吗？”
沈鸢鸢虽不知她眼中为何会有些期待，但暴露身份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所以她并未否认，只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似乎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上的面具。
这并不是要将面具取下的动作，但由于之前所受的冲击，这面具似乎早已有了破损，摇摇欲坠，这一触之下，其上的裂痕瞬间扩大，竟不期然地碎裂脱落，露出了沈鸢鸢那张俏丽却又漠然的少女容色。
哎……原来竟是个姑娘吗？
雪莲漪有些惊讶，不由得怔然地眨了眨眼睛。
说实话，她先前是真的没看出来。
来人的上身衣着样式宽松，动作也非常迅猛豪气，来去之间大开大合，若不往这方面想，是真的看不出一点女孩家的样子来。
其实如果沈鸢鸢愿意的话，在面部轮廓上略做修饰，即便摘下面具，估计也能以假乱真地将“少年”这个伪装给坐实了——但她要的就是给人一种“女扮男装”的印象，因此便将最后的这点细化步骤给省去了。
见此刻着实是没有能继续打下去的氛围了，沈鸢鸢转过身，有些意兴阑珊地一跃而下，稳稳地立在桥上之后，转身便走，一副“不玩了，走人”的无赖模样。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人发了一通火还打了一架，可毕竟没有受伤，又得知了来人的身份，雪莲漪只觉得这一切都意外地合理了起来，甚至立刻跟着回到地面，非常少有地主动出声喊住了对方：
“师妹，等一下！”
听到这样的称呼，沈鸢鸢倒确实有些意外了。
她立住身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诧异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师妹啊。”
雪莲漪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脸上表情虽变化不多，但眼神里已经全然没有了戒备与敌意：
“我师父与梅轻芫前辈是同辈的师兄妹，如此算来，她便是我的师叔。你既师从于她，那我们自然也就是同辈的弟子了……哦，说起来，也不知你是何时入门的？若比我更早的话，应是我喊你作师姐才是。”
见她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算着辈分，沈鸢鸢觉得此人跟她之前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因而也没有立时回应，只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她。
全然没有在意对方打量的神色，雪莲漪令“雪霁”缠绕归位于自己腰间，只举起一角，诚恳地解释道：
“这件法器原本确实是属于梅师叔的，在其下山之后，一直由我师父保管，直到我进入凝丹境后，才作为奖励赠予了我……突然看到师父的法器落入他人之手，你的心情我全然理解，但这真的不是偷来的，还望你知悉。”
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向她说明了法器来历……这姑娘，生活环境应该挺简单的吧？
觉得对方是自己人，就开始坦诚相待，无事不可尽言了吗？
像洛霞天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的徒弟教得这么天真无邪……他是觉得这样的人好骗好控制，还是连自己的徒弟都防着一手，所以不愿让她知道得太多？
“何必与我解释？——我说我是梅轻芫的弟子，你就相信了吗？如果我只是假借这个身份接近你，从而另有所图呢？”
雪莲漪被问得一愣，但她很快笑了笑，摇头道：
“年岁所限，我没能亲眼得见梅师叔当年的英姿和她座下的几位弟子，但毕竟出身弘靖门，也算听过一些昔年传言……听说当年梅师叔的首徒，云梦仙子沈梦柯，便是一手灵蝶术法出神入化，攻防之间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她抬手指了指沈鸢鸢足下，又指向其腰间长刀，继续道：
“其座下二弟子虽不知名讳，但我听说是个男子，使一柄极长的长刀，名叫‘破天’。方才与你交战之时，刀光剑影间，我隐约在靠近刀柄的刀身位置看到了这两个字……之后的长弓我虽不识，但听闻梅师叔座下有名弟子极擅炼器，若说是他的手笔，或也未可知……”
总结完以上几点后，雪莲漪重新恢复端庄的站姿，颔首示意道：“世间有关梅师叔的传言多是诘责，若我不是弘靖门弟子，只怕也不会知道这些……言语或可信口开河，但这种种迹象，想要符合且假冒，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虽然有些地方说的不对，但沈鸢鸢有意透露出来的几点她倒是都尽数捕捉到了。
再加上她先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惜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也要赌一把沈鸢鸢不是嗜杀之人的大胆举动，令一直觉得她整个存在都相当刺眼的男装少女怒意稍减，将原本背对的身子转了过来，也算是传达出一种打算继续听她讲话的态度。
“那，你叫我‘等一下’是为什么？仅仅只是为了解释自己不是小偷吗？”
沈鸢鸢轻哼一声，歪头轻笑，一副老油条的痞气模样，若不是已经取下了面具，真是一点看不出是个年轻姑娘。
“当然不是。”
雪莲漪似乎没怎么遇到过如此性格的人，一时也有些无措。
但念及对方可能漂泊在外多年，定然吃过不少苦头才会变得如此，她心中恻然，愈发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恳声道：
“自从梅师叔过身后，她座下的弟子也是四散飘零，再无音讯……我师父每每念及此事，总是追悔不已，说自己没有及时收容照顾，才使得你们流落在外。
“我们宗门里，长期都挂着若寻到梅师叔的弟子，便要尽可能带回，让他们认祖归宗的任务，真的！——但，有关你们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这么多年了，也无人成功找到过你们的踪迹……
“我不知你今日是特意前来寻我，还是单纯偶然撞见……可既然相遇了，这事我总要让你晓得！别的门派如何看待梅师叔我不清楚，但在我们弘靖门看来，她已为抗击异诡殒身，又化身圣器护佑天下，已经足以功过相抵了！
“若你们愿意回到弘靖门，我们一定会尽力补偿，坦诚相待，绝不会有人因为梅师叔过去的错误而苛待你们的！”
雪莲漪神情恳切，眼波熠熠，显然这一切发言都是出自肺腑，并没有任何作假。
这澄澈真挚的善意确实让沈鸢鸢有些许的动容，但细品洛霞天隐于其后的真正目的，她嘴角带笑，眸子里却没映出一点点欢喜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