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伪装
可任凭外面的地界如何暗流涌动，在神机城的天工坊内，仍是一派安宁美好，平静如常的景象。
一晃数日过去，佩着面具的沈鸢鸢从城内的生死擂归来，熟门熟路地穿过坊内的各处高台廊坊，步履轻快，显然心情不错。
在进入自己私人区域的瞬间，外头那些“丁零当啷”或“噼里砰啪”的炼造之声被隔音的结界尽数拦截，使人重新浸沐在一片舒适安宁的氛围之中。
但这一次，静静在屋子里等着她的人除了二师兄之外，竟还有一个人。
“四师姐？”
惊讶地招呼了一声，沈鸢鸢取下面具，迎向那个坐在窗边的银发美人，“你怎么在这儿？”
冷画屏没有应声，只抬手干脆地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沈鸢鸢面前，弧形的银色光芒由浅及深，从虚至实地勾勒出一把精致的长弓模样。
——花树？！
沈鸢鸢接下长弓，左右打量，见弓身伤痕消失，崭新如初，变形的驭使也恢复了迅速流畅，不由得喜出望外，丝毫没打算去掩饰自己脸上的惊喜之情：
“这才多久啊，就已经修好了？——不愧是师姐！天工坊坊主亲自出手，就是不一样！”
“少拍马屁。”
对类似的赞美显然早已习惯，冷画屏内心毫无波动，反而起身眯起双眼，黑着脸忽地凑近自己的小师妹，语气阴沉地威胁道：
“算你运气好，这次都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处……要是连我都修不好，你就准备好被我撸掉头衔，然后每次都拿命杀进神机城来见我吧……”
“是，是，我晓得了，谢谢师姐的大恩大德……”
沈鸢鸢从善如流地应和着，一脸虚心，万分诚恳，然后迅速地将长弓收回了自己的神识之中。
见玩笑话说得差不多了，冷画屏望着这个一脸嬉皮笑脸的俏丽姑娘，恢复到平日冰一般的静谧表情，淡淡问道：“……这次又要去哪儿？”
是的，前些天她就收到了微生许的消息，说不日鸢鸢又得出门，没有本命法器在身会比较危险——
都说到这份上了，日理万机的坊主只好把其他的活儿都先搁下，用上各种珍贵矿材和节约时间的术法，这才不留后患地将这把长弓在师妹出发前抢修完毕。
真是的，才回来多久就又要把人喊出去了……新做的一些法器还没完工呢，搞得这么赶，来不及给小五带上了呀……那只黑毛狐狸，一心就知道搞事，怎么也不让小五多休息几天！
不过这丫头自己也不争气！
上次在游仙城伤得那么重，就该好好在家调养两天啊，结果撂下句“没事，那灵药效果贼好，一点内伤都没留下”就又跑去生死擂跟一群疯子打生打死去了……
就这么闲不住吗？——到底是被二师兄那种脑子里都是肌肉的武痴教出来的小孩，一天不打架就会死是吧？！
不知道四师姐已经面色平静地在心里把他们所有人都骂了个遍，沈鸢鸢也没瞒着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去通天洲，说是洛霞天的首徒雪莲漪最近会在那一带活动，让我伺机去接触一下。”
接触？
无非就是去探探对方的底细吧？能拉拢就拉拢，拉拢不了就尽可能搜集些相关的情报，方便日后对付罢了。
对微生许的行事作风很是熟悉的冷画屏轻哼一声，但这位仇敌的首徒在外界也确实没有过多的传闻，想要提点也无甚可说，就只能关心一下行程的问题了：
“……那你何时动身？”
“今晚吧，我对通天洲不大熟，得提前过去踩踩点……二师兄实在太显眼，就不带他去了，麻烦师姐帮我照顾一下啦。”
你居然还想过要带他一起去吗……还好你没有彻底被爱情冲昏头脑，不然我当下就一梭子□□打醒你！
望着噔噔噔地跑去屏风后换衣服的师妹，冷画屏仿佛嗅到了一股恋爱的酸臭味，不由得转头望了望边上全程都在状况外的鱼芜月，继而问道：
“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控制之术的力量会被削减不少吧……之间给你看过的那间密室你觉得如何？”
“嗯，挺好的，只要一直关在那儿，应该就没什么关系了……虽然有点可怜，但也是为了安全着想，二师兄应该不会怪我的。”
淅淅索索的衣服声响从屏风后传来，像是想到什么，沈鸢鸢探出自己的小脑瓜，有些不确定地叮嘱道：
“那个，师姐……我知道以天工坊的火力，就算二师兄失控了可能也没什么……但，那个，怎么说呢？就，下手还是轻一点呗，毕竟是自家师兄，不要真的轰成渣了……”
“……你这么不放心的话，要先来替他试一下火力吗？”
见冷画屏在说话间已经再次掏出了那把杀伤力十分离谱的长弩对准了自己，沈鸢鸢一脸正色地回答道：
“不，那必须放心啊，有四师姐坐镇的地方怎么可能出乱子呢？”
说罢便迅速地缩回脑袋，悄然在屏风后面吐了吐舌头。
不过四师姐今天好像有点反常啊，以往总是说完正事就走的……这是怎么了？
偷偷地又瞅了一眼外面的四师姐，见她已经收起兵器，明明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却硬是在那儿不走，好像还准备再跟她唠两句的似的。
难道……
突然有一丝坏笑浮上嘴角，已然穿戴完毕的沈鸢鸢笑嘻嘻地探出半边身子，明知故问地疑惑道：“师姐……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像是被一凿子砸在了冰面上，冷画屏完美无缺的冷淡脸瞬间开裂。
她表情怪异地张了张嘴，似乎在被说中的恼羞成怒和满是不屑的冷静自持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却猛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过一般，指着沈鸢鸢的打扮嘀咕起来：
“你这是什么打扮……时隔多年又想把‘男装丽人’的头衔捡回来吗？”
——对，此刻一脸坏笑的沈鸢鸢身上所着的衣物，正是彻头彻尾的男子打扮。
她从屏风后笑着走出，边走边将散落的长发高高束起。
待来到冷画屏身侧之后，这个明媚可爱的姑娘摇身一变，已变成了一位白衣黑裤的飒爽少年。
“有关雪莲漪的情报虽然不多，但既然是洛霞天的弟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试探这种事情是相互的，在挖掘对手的同时，也要尽可能地隐藏自己才是。”
这小嘴叭叭一套一套的时候，倒还真有点微生许的神韵……
见沈鸢鸢目光狡黠，知道她定然已经有了打算，冷画屏也不再多言——可能也是怕对方再突然说些让她措手不及的话——她迈开步子走向房门，一边行进，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行吧，这些事你在行，自己拿主意就是了……走之前别忘了把二师兄转移到密室里去。”
“好嘞。”
沈鸢鸢也没有撒娇挽留，静静看着四师姐离开的背影，忽地开口笑道：
“师姐放心，我但凡翻车必是突发情况……这次我有备而去，做足准备，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冷画屏愣了一愣，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在沉默中安静地走出了房间，还顺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特意布置过的密室之内，鱼芜月无声无息地端坐其中，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日升月落。就像沈鸢鸢先前所说，在没有失控的前提下，他就像是一盆花，一棵树，兀自生长，清冷无情。
一直主宰着他的某股气息不知为何突然远离了他，令体内暴虐毁灭的本能有过一瞬的蠢蠢欲动——可游走在四肢百骸的某种冰凉清心的药力按下了这阵骚动，再加上无法从周遭获得任何刺激与感应，鱼芜月只是本能地动了一下，便又再重归寂静，不再异动。
他最近一直看到一个人。
虽然就他目前的状况而言，对于“人”这一概念，已经没有什么相当清晰的认知了……但在受控的状态下，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的永暗者眼中，确确实实地有了这么一个不同于他人的独特印象。
这道渗入他周身各处，接管了这具身体的神识，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温柔。
对，温柔。
最初之时，他们之间确实也有过一番惨烈的争夺。
但在他败下阵来之后，他没有再被关回不见天日的地下，没有再被铁链加身，那些日复一日、几乎让他翻来覆去地死上了无数回的折磨，也并没有再度来临。
他穿上普通人的衣服，跟着那个人，再次踏上了被阳光笼罩的土地。
他不喜欢阳光。
但他有点喜欢这个一直拉着他的手，老是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的人。
不配合控制之术的话，他几乎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可那个人乐此不疲，即便没有回应，也总是笑语盈盈，不带任何计较与意图地与他说着话。
这个声音……他是不是曾在哪里听到过？
这一次，那个人又要暂时地离开他了。他被带到这个地方来，被按着肩膀坐在此处，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笑着向他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她的打扮，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二师兄，我能穿这个吗？”
一个团子般的小人儿抱着一把旧衣服蹒跚地走上前来，说话声因正在换牙而有些少许的漏风。
这是谁？又是在问谁？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令向来空白一片的怪物有些惊讶。
他眨了眨眼睛，眸中渐渐涌起一些不解的情绪。
“这是我的旧衣服，对小五来说太大了。”
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很年轻，带着一些仿佛山间泉水般的清凌明净。
“那我们把它改一改，缝起来！袖子折起来缝上，裤脚折起来缝上……等我长大了，再把它拆开，还能继续穿！怎么样，是不是好主意？小五是不是很厉害？”
小姑娘的眼神晶晶亮亮，那个男声沉吟许久，居然最终吐出了这么一句：
“……甚好。就这么办吧，小五真聪明。”
灯光之下，一个清隽的男子用蹩脚的针线活在自己的旧衣服上捣鼓着什么。一旁的小女孩凑在一边，乖巧又期待地看着他，似乎真的觉得自己提了一个非常绝妙的意见。
“……不是，你俩没病吧？下山去买件衣服能有多难，这么两步路都懒得走吗？”
另一个陌生的慵懒声音突然出现，令鱼芜月心头又是一惊。
“小孩子长得快，买了新的也很快就不能穿了……师父这段日子不大好，虽有大师姐照料，但能不下山就不下山了吧……而且这是小五自己的点子，我觉得甚好。”
面前俊逸的黑衣男子闻言惊了，但边上的小女孩连声附和，非常得意，还特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表示对于天天要修炼的人来说，还是料子耐操更重要。
见小姑娘在自家直男师兄的熏陶下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审美偏移，这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的少年一副要心梗的模样，然后一脸痛心疾首地开始说着什么。
对面的两人神情各异，一个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生气，另一个则已经完全没在听了，抓着师兄的衣服就开始往他肩上爬，还想要踩着他的肩膀蹦到旁边的那颗花树上去。
……这都是谁？
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些？
一片静谧的密室之中，身姿挺拔的永暗者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但他静置于膝头的指尖，此刻却有一些不经意的颤动。
他双唇轻启，似乎想要唤出什么人的名字。
——但一声没有出口的呼唤，是没有办法传递给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