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间炼狱
翌日,失踪了整整一天的吴兴云终于再度回到了无望崖。
寻找了他多时的诸多同门纷纷放下心来,可面对众人的疑问,脸色苍白的吴兴云一改往日的健谈开朗,对昨日到底为何失联只字不提,只留下一句“稍后请大家吃顿好的权当赔罪了”之后,便一把拽过队伍中为首的司徒涛,一言不发地往自己在门派中的住所径直走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姑娘果真是邪修吗?
一连串的疑问已经到了喉咙口,可在瞥见好友少见的凝重神色后,司徒涛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隐情,便也一路噤声,沉默地随之抵达了那间与其他弟子屋别无二致的小屋内。
“……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他单独把自己拉来这里必是有话要说,司徒涛在关门的时候顺手还施放了一个隔音的结界,既表示自己会认真倾听,也免去了对方的一些后顾之忧。
吴兴云点点头,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床榻上,看起来竟有些惶然和不知所措。
司徒涛虽心中狐疑,但也没有一再催促,搬了把凳子挪到了他身边后,便只静静地凝望他,等待他慢慢地组织好语言。
片刻后,似是终于理清了思绪,下定了决心般,吴兴云缓缓地抬起头,哑声道: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去找崖主的。可仔细想来,崖主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就接见一个普通弟子,而我想告诉他的事太过重大,可能的话,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可思来想去,我也实在没有旁的可商议之人了。你是现任崖主大人唯一的儿子,为人我也信得过……”
开始还十分认真地听着,但在听到“唯一的儿子”这样的字眼后,司徒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不经意地动了动,竟少有地主动打断了他的话:
“‘唯一’这种事就别提了……他在这方面有多随意,你我不都心知肚明吗?”
无望崖现任的崖主司徒映天,在修为和管理门派等这些方面倒也还算得上无可指摘。
但他有个最为人诟病之处,便是风流成性,处处留情。除了由正室所生,明面上唯一被承认的儿子司徒涛之外,外头是否还流落着他的私生子女,究竟为数几何,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而之所以说吴兴云也对此心知肚明,那自然是因为——这小子,也是崖主在外面留下的孽债之一。
不过吴兴云也是个通透的,自小便想得比较开,没执着于什么认祖归宗,借着这关系加入无望崖,也不过是想在这异诡横行的艰难世道里为自己寻个依靠罢了。
就连司徒涛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事的——知道之后,他为好友的隐瞒生了好几天的气,但那时两人的关系已很不错,理解了对方不愿张扬只想安稳度日的志愿后,觉得好友变兄弟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也就慢慢和好了。
可此言一出,本就凝滞的氛围更加冰封,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双方似乎都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不约而同地出声致歉,又在听到对方的话语之后默契十足地一同收住。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还是吴兴云没憋住,略略侧头,“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不得不说,笑容这种东西,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够非常有效地缓解紧张和不安。
原本让人如坐针毡的气氛逐渐松快了一些,见一脸严肃的好友面露笑意,司徒涛也不再正襟危坐,姿势更加随意了些,但还是没忘记将已然偏移的话题往回带了带:
“好了,不闹了,你接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如临大敌的?若真的十分紧要,我替你引见,或者直接陪你去找崖主大人都行。”
经过了方才无心的一番打岔,一路都万分紧绷的吴兴云此刻倒反而镇定了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将自己昨日跟在那位姑娘身后,一路跟至边郊偏僻之处的细节一一道来。
在提及那些闹事的散修被放倒在屋后之时,司徒涛还边听边点了点头,因为他们确实在寻找吴兴云的过程中找到过那些人。
但在听到对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番操作后,即便已经看到吴兴云安然生还,他还是不由得脸色发白,心中一阵后怕。
当然,这也很正常。
一般来说,落到邪修手中的修士,若没有强横到能自行杀出生天的实力,基本上也就凶多吉少了。
能囫囵个儿回来的,要么就是已经叛变投靠,要么就像吴兴云一样,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故意被放回来的。
在听到吴兴云说被那个诡异的狱中怪人刺了一枚金针后,司徒涛当下就瞪圆了眼睛,马上便想询问什么。
但前者微微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只继续说道:
“被那根针刺入头部后,我的身体便受了某种限制,脑袋和眼睛都无法转动,只能木然地跟在他身后僵硬地前行……照那人的说法,是希望我不要东张西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再回去说些不该说的……他说,我只需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就行了。
“后来,我便跟着他在一些错综复杂的甬道中穿行。也不知是否是那根金针的影响,我完全没法记住自己曾走过的路线,即便刻意去记也无济于事……
“除了空间感之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变得很奇怪。在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一时觉得好像没走多久,一时又觉得好像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了……但,说实话,这些都不算什么。”
如此的总结陈词,暗示着话题终于来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司徒涛在不经意间已经屏气凝神,专注又紧张地等待着这场诡异旅程的最后终点。
“那是一座监牢。
“与关押我的那间普通牢狱截然不同,那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制,里里外外都尽是一片腐败的味道……可最难以置信的是,在慢慢靠近的时候,我身上所配的带有‘罗浮探息术’的法器居然开始微弱地向我示警!”
异诡?!
那座监牢之中爆发了异诡?——可异诡是会不断扩散的呀,难道那些邪修们想出了办法,可以将异诡短暂地困在某些固定的范围之中?
司徒涛正猜测着,却见吴兴云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脸颊边也有冷汗簌簌滑落。
虽不知为何,但想来也定是一些极为惊吓之物吧。
他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头,并随即将宁神的术法悄然沁入到他肩头的穴道之中。
吴兴云感激地望了一眼这个素来古板却从不坏心的青年,再度定了定神,肃然道:
“但,在这里头,我看到了一个人。”
这明明是一个不可能容许任何生物存在的地方。
死寂,枯败,甚至还有异诡的气息在其中若隐若现……他就站在那间牢笼前,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那里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但他的视野里,明明白白地出现了一个被铁链捆住的,看上去似乎应该曾经是个人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厌恶和不适涌上心头,疯狂地叫嚣着让他现在就扭头离开这里。可他无法转头,无法移开视线,就连往后退开的步子,也在一步之后就被人以某种不可见的方式制住了。
“做什么要往后退啊?近些,再近些……这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可不多,如此大好的时机,可得凑近些好好看清楚才行啊!”
吴兴云的畏惧似乎大大地取悦了边上这个异常的黑袍男人,他夸张地手舞足蹈,向牢笼的方向做出邀请的手势,黑得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眸眯成一条细线,“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犹如言出法随一般,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吴兴云的脚便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一步,又一步,一点点地将他往前拖去,生生地站到了那近乎扑面的不详气息跟前。
由特殊材质制成的栅栏铁门无风自动,在他面前缓缓地打开了——失去了最后视线上的阻拦,那个躺在法阵深处,似人非人的东西,终于也彻底地展现在了吴兴云眼前。
那……应该是个人。
但此时此刻,他的半边身体已经完全腐烂化开,如同一滩混合着骨血的污泥。另一半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人样,但也已经破败严重,似乎不日便要步上另一边的后尘,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种场景,对时常在处理异诡问题的修士来说或许并不算陌生。
在被异诡侵蚀过受害城镇,没能来得及逃离的百姓几乎都是这样的惨状,腐烂化泥,尸骨无存。
但都已经腐败到如此程度,却似乎还活着的人,只怕就没多少修士能有幸目睹了。
那个人的面容,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辨认了……但他的嘴唇仍在一开一合的翕动着,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珠转向吴兴云的方向,令人有种仿佛被尸体看了一眼的错觉。
就在吴兴云惊疑着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动的时候,那个腐烂的人突然朝他所在的方向,伸了伸那只还算完好的手。
……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让他过去吗?
被这个可能性吓得遍体生寒,若不是此刻身体不受控制,吴兴云恐怕早已经掉头就跑了。
见他无动于衷,原本一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怪物突然激动起来,用手在地上拼命地拍打扒拉着,似乎是想要以此往门口的方向移动。
可无论他如何卖力地移动身体,收效都微乎其微,甚至在频繁的动作之下,连手臂与躯干的连接都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断裂。
他忽然哀嚎出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因无法移动而苦恼,只不停地发出呕哑难听的声音,冲着吴兴云的方向不断地扑腾嘶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吴兴云在门口看得是心惊胆战,但不知为何,却又隐隐地从此人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愤怒。
就在这时,一直在边上窃笑旁观的男人忽地上前,从背后按住了吴兴云的肩膀,惨白的脸凑到他侧边,用那古怪又尖锐的嗓音阴恻恻地说道:
“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啊……临死之前还能再看一眼本门的弟子,想必老崖主也能死而无憾了吧?”
那一瞬间,眼前躺着怪物,身后趴着怪人的吴兴云,只觉得心中满是荒诞,竟不知究竟哪一边才更为恐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