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难得的欢宴
遥月阁位于天工坊顶层,视野极佳,四面隔扇皆可敞开,向来是坊中会客宴请的首选之地。
阁内烛火通明,阁外光怪陆离。
师兄妹三人落座于整座城市的最高处,隔着垂下的轻幔,依稀可见美酒佳肴,言笑晏晏。
但他们的话语,却被隔音的结界严实地挡在了楼阁之内,即便是轻扫而过的夜风也无法一窥究竟。
“首先,先让我们敬离队许久的二师兄一杯吧!在外面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微生许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两位师妹紧随其后,清脆的碰杯声后,三人同时一饮而尽。
可唯独那个被齐声恭贺的二师兄本人,没有应声,没有附和,只呆呆地坐在桌边,用空洞的眼神静静地目视前方。
“一直便是如此吗?”
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席间的气氛倒也没有因此凝滞,冷画屏一边给空了酒杯的两人继续斟酒,一边侧脸问向一路护送的沈鸢鸢。
没等边上难得盛装的少女应声,微生许便抢了话头,轻叹道:“能如此就已经很好了……若不是小五有意控制,我们哪能在这儿太太平平地同桌吃饭?怕是早就打成一团不可开交了。”
“哦,说到这个……”
虽然沈鸢鸢也跟着叹了口气,但既然提到了二师兄的现状,她便也先搁下了手中的筷子,简短地汇报了一下天命谷的治疗结果。
由于她取回了分量足够的清明露,以风向皖为首的一众医者们在此基础上不断尝试,在降低鱼芜月身为永暗者的本能攻击性这一点上取得了十分重大的突破。
众所周知,在不受控制的前提下,野生的永暗者会本能地攻击且侵蚀它所能见的一切。
生物自然首当其冲,可即便周围都是死物,它也会持续地施放异诡,除非自己因消耗殆尽死去,否则便会持续不断地将所到之处都化为彻底的死地。
但鱼芜月现今只要照着天命谷的药方持续用药,再将其放置在隔绝任何生物气息的封闭之所,即便沈鸢鸢短暂地撤去控制,他也仍能保持住无知无觉的待机状态。
“……只要不受刺激,不被攻击,他就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就像一盆花一样。”
原本还在若有所思的三师兄被这个总结陈词逗笑了,瞬间回神,搭上了鱼芜月的肩膀,调侃道:
“老二你听见没有,小五真是长本事了,居然说你是盆花!——身为我们洞天山的第一猛男,这特么能忍?明天赶紧给她再加两个课时的训练,对练木人的等级调到化神境六重,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沈鸢鸢惊了,吐槽值立时爆表,也顾不得此刻华丽仙气的形象了——是的,为了这次久违的团聚,她难得地好好妆饰了一下自个儿——拍了一下桌子就骂起来:
“化神境哪儿来的六重!太不择手段了吧,这么想把我搞死吗?!拱火是不是已经变成你的生命本能了啊,张口就是撺掇!”
“哈哈哈,你紧张什么,好像老二能听见似的……哦,是不是回想起了当年被他练趴在木人台的恐怖啊?”
“你闭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可厉害了现在,单枪匹马就能硬刚二师兄!”
“你拉倒吧,他被困多年又神智尽失,就这你也没能压着他打啊,还不是赢得那么吃力……”
“……你怎么知道,说得你好像就在边上看着一样?”
“什么叫‘怎么知道’,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两人一来一回地在饭桌边叭叭个没完,冷画屏虽在心中暗暗嫌弃他们吵闹,却到底没有马上制止,自顾自地吃着菜,任凭他们把这没营养的斗嘴你来我往地溜了好一会儿。
无他,在很久以前,他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都是这么一副吵吵闹闹的样子。
师父辟谷多年,生性喜静,也怕他们拘束,便不大与他们同席用餐。
大师姐沈梦柯是个温和随性的,觉得都是一家人,私下不用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每次都由着他们嬉戏胡闹。
而众人之中,鱼芜月正经,冷画屏淡漠,话题的主力军便总在微生许和沈鸢鸢身上。
他们一个见多识广,一个好奇心重,一个爱调侃,一个又不服输,先前还争得面红耳赤,过一会儿又没事一般聊上了,真就是饭桌氛围组,哪天少了他们在,都会觉得冷清不少。
就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们家的席面,原本,应该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席边人早已物是人非,此刻的重现,让人既怀念又心酸。
冷画屏旁观许久后,见他们似乎也乐在其中,没有主动停下的意思,便只能做了这个恶人,将这团昔日的泡影狠心地戳破了。
“行了……打算把这顿饭吃到明天早上吗?别瞎吵吵了,说正事吧。”
已经从嘴仗升级动手抢菜的二人皆是一怔,但趁沈鸢鸢分神之际,微生许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过了那只已经被他俩扎得千疮百孔的牛肉丸,果断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巧巧说得是……唔,味道不错……”
输了的沈鸢鸢对这口齿不清的胜利宣言嗤之以鼻,但气归气,明显也没走心,当下也不再开口,只一边扒拉着别的菜,一边等着对方开口。
气氛突然肉眼可见地安静下来。
微生许终于咽下了丸子,擦了擦嘴,见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都看着我,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见他都这会儿了还准备耍贫,冷画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即做了个准备掏什么东西出来的姿势。
旁边的沈鸢鸢眼疾手快,立刻按住了她,正色道:“师姐,不值当,毕竟还有一桌子菜呢……三师兄你别贫了,我们平常不都听你吩咐做事吗,有啥好汇报的,你有什么进展赶紧讲,四师姐武德充沛,可不跟你玩虚的。”
所以你一个工匠到底是怎么养成这种武德充沛的个性的……
本能地吐槽了一下,但微生许知道自家小四确实干得出这种一言不合就炸你上天的狂暴操作,立时挑眉擦嘴,略坐正了一些,笑容依旧,其中暖意却正在一点点地流散而去。
“……关于洛霞天,倒确实是有些新的进展可唠唠呢。”
提起洛霞天这个名字,在修真界那可是如雷贯耳,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弘靖门的现任掌门,了悟真人的高徒之一,也是阵法失效、异诡重临之日,挺身而出,示警天下,重启异诡应对机制的大英雄。
虽然在明面上,整片大陆的五大仙门彼此平等,并无高下之分——但仅凭各派的圣器皆是由弘靖门分配而下这一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奠定了其不成文的至尊之位了。
这样一位一生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继承师父的遗志,带领天下修士祛除异诡,庇佑黎民的仙长身上,唯一的污点,便是他的道侣梅轻芫。
原本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修为相当,一同创造过许多奇迹与佳话,是当时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
可就在那场被天下瞩目,英才齐聚的祛除仪式上,梅轻芫犯下大错,令了悟真人耗费毕生心血所创的九天祛魔除诡阵出现了不可预知的缺陷和失误。
那个瞬间,众矢之的,她差点就被愤怒的各派掌门当场手刃。
可即便如此,洛霞天也并没有置之不顾,而是据理力争地为道侣辩解,力陈这必是无心之失,甚至不惜以一己之身对抗天下英雄,也要救下梅轻芫的性命。
事后,因被阵法反噬而内伤深重的梅轻芫心灰意冷,黯然遁世,他也依然不离不弃,即便已经出任了掌门之位,仍时常携贵重的灵药前往洞天山探望,情深一片,人前人后,也从不允许旁人说其是非。
数百年后,不完整的阵法终于失效。
镇守此地的孤鸿仙子顽强奋战,伤重致死——发觉异象前来增援的各路道友赶到时,异诡已经消散,只剩下六件光彩熠熠的法器围绕在跪地痛哭的洛霞天身边,流光溢彩,却沉默不语。
“这是阿芫兵解之后所化的圣器……她自知现下无力回天,最后留下话来,说来日再有破虚境五重的修士出现,便可齐聚圣器,六力合一,重启阵法,清朗天地……她是真心悔过,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天下对她的所有污言,当止于今日。”
看看,听听。
这是一个多么心怀天下,又深情意切的仁人义士啊。
如此威力巨大的六件圣器,弘靖门没有独吞,而是大方地分派给了各洲最大的仙门,令他们有所倚仗,可以更好地守护麾下的黎民百姓。
而他所谓的要求,无非是让持有圣器的仙门,在有能力重启阵法,再度封印异诡的高人出现后,必须无条件地携圣器前往援助,就像昔年,他们曾为了悟真人所做的那样。
这种功德无量,却又不用自己身先士卒的事,难道还会有人拒绝吗?
一时之间,天下谁人不赞洛霞天深明大义,高风亮节?
谁人不夸他对恋人从一而终,包容体谅,处处相护?
这个强撑着悲痛,登临至尊之位,却仍然心系天下,一片慈心纯然肺腑的男人,几乎成为了一个无可指摘的标杆,令修真界无数的天下修士为之嫉羡交加。
——呸。
旁的人他不知道,但至少微生许,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这个高高在上的师伯。
在尚未被大师姐捡走之前,他从小混迹市井,尝过世间冷暖,见过人生百态,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辩人好坏。
而这个师伯,私下里从不与他们这些小辈单独讲话,只有当着师父的面,才会假意地关心他们两句。
虚伪。
他们这些孩子,分明从未被他真正地看进眼里过。
但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不过是上位者惯有的眼高于顶罢了,他们又不是他的弟子,似乎也不该强求他爱屋及乌——虽然就这一点,便足以令他深情的人设出现一些违和与漏洞了。
可最先对他起疑的人,其实是沈梦柯。
天灾重临的前些日子,大师姐找上了微生许,突然地交给了他一枚储物戒指。
既是储物器具,那自然该是放了些东西的——可微生许略放神识,便发现此物无法开启,显然是下了禁制。
“师姐这是何意?又要让我保管,却又不让我瞧……这里面是什么?给师妹们的启蒙读物?”
轻佻的贫嘴不出意外的迎来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弹脑门,沈梦柯徉作恼怒,但在对方嬉皮笑脸的神色里很快败下阵来。
可虽未生气,却也没有被他嬉笑的态度带去节奏。
沈梦柯端正形容,难得神色肃然地回应道:
“若真是那些,倒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了……这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满足了一定的条件后便能查看了。”
“什么条件?”
见大师姐的表情正经异常,微生许察觉不对,逐渐收敛起玩笑之意,站直了身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师姐仍没有细说,只抬头望着眼前早已高过了自己身量的三师弟,眼中光芒不定,心绪复杂地说道: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把这东西交给阿月的……但那孩子性子耿直,不擅机变,我思来想去,这些东西在你手中,或许更有用些。”
“……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微生许也确实思维敏捷,在意识到戒指中的东西或有重大作用后,立刻便得出了可能很快要出事的判断。
“没发生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没发生。”
沈梦柯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她忽地上前一步握住了微生许的手,谆谆地关照道:
“如果可以一直就这样什么都不发生,自是最好。可倘若有一天,你有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的时候……那答案,或许就在戒指之中。”
“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如何,不想贸然地把你们都牵扯其中……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件事,完整、美满地过完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
顿了顿,不知为何,沈梦柯那张惯是笑容的脸上,倏然浮现出泫然欲泣的样子,令微生许一时也有些慌神。
可没等他出言询问和安慰,沈梦柯执起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我们是一家人,你们总也有知情的权力……阿许,答应我,若你发现这戒指有一日突然可以开启了,不要急着去看里面的东西。
“我不能百分百地确定这是否就是最后的真相……可无论是不是,一旦你们看过,便再也无法回到毫不知情的时候了……你们的人生,或许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彻底改变的。
“阿许,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过最坏的后果,再决定要不要看里面的东西……即便看过,也不要马上行动,即便放弃也没有关系的,明白吗?”
不托付出去似乎便心有不甘,不够保险,可一旦给出,却又怕会因此毁掉师弟师妹们的人生——两难之下,沈梦柯纠结不已,只固执地要微生许答应自己,却不准备再继续过多解释了。
很少见大师姐如此反常,微生许生怕真的让她伤心哭泣,只能忍下疑惑,一迭声地应了她,表示自己不再追问,会酌情考虑,三思而行。
——如今想来,那一日的妥协,实在是他素来精明的人生里,做的最臭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