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些往事
将近百年之前,一位清雅剔透如晨露般的仙子造访天命谷,为她困守孤山、日渐衰弱的师父前来求医。
仙子执意请求谷主出山,可彼时阮青衣恰巧外出云游,弟子风向皖在代为接见、了解病由之后,顿觉兹事体大,便立时把不知又浪了到哪里的师父给叫了回来。
阮青衣与仙子的师父本身并没什么很深的交情,但在看过她提供的脉案和药方后,察觉不妥,遂亲往洞天山,既是出诊,也是为了解开心头隐隐的疑惑。
众所周知,作为了悟真人的亲传弟子之一,向来为人称颂的孤鸿仙子梅轻芫,在昔年的洞天山上犯了一个大错。
而这个错误,令她成了天下的罪人,也同时使她身受重伤,一生都没有再下洞天山。
有人说孤鸿仙子贪生怕死,在最关键的时候临阵退缩,导致全力驱离异诡的了悟真人孤立无援,不仅白白牺牲,还给世间留下了致命的隐患;
也有人说,事出突然,也许仙子只是没来得及反应;
当然,也有一些声音在说,保全自己也是人之常情,仙子只是一时错了念头……
众说纷纭,众口铄金。
阮青衣提着药箱来到洞天山的那栋小屋边时,这位成名许久的破虚境高手早已没有了当年遥遥一见的风华绝代,只静静地坐在落英飘摇的花树之下,神色淡淡,连笑容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寥落。
“恕我直言,仙子,这些灵药都是何人所赠?”
隔绝天地法则的结界之中,他松开了搭脉的手,表情严肃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谷主这样问,想来,这里头确实是有些问题了。”
梅轻芫问得平静,似乎早有预料,眼帘后思绪重重,也不知是恍然还是失望。
不,灵药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乍看之下,都是对症的东西,无论哪个大夫前来,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最大的问题,是出在那些方子上。
用量、用法、搭配……在这些最应该妥善分配的地方,这些方子上的指示,却都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偏移。
本该只用两钱的地方变成了三钱,有些需要五铢的地方却只说要四铢……每次都不多,即便有疑,也给人一种似乎只是在斟酌药量的错觉。
但阮青衣问她们师徒俩要来了所有的方子,整合对比之后,发现这些不经意的改动经过多年的此消彼长,已经足以将一个本就伤重的修士彻底摧毁!
——这是何等恶毒的心机和手段!
心头突然涌起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测,可没等他开口,梅轻芫便抬手制止了他。
“阮谷主,其他的你不用管……你只告诉我,我的伤势,是否还可救?”
阮青衣直视眼前之人,见她目光沉静,未见动摇,这才叹息着摇了摇头:“以仙子的境界修为,再用些温补的药,好生静养,或能再有百年之寿……但想要恢复伤前水准,只怕是无望了。”
破虚境的强者寿命都是万字开头,如今竟只剩堪堪百年,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原来如此。”
梅轻芫轻阖双目,脸上未见丝毫恼怒,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能再守这世间百年,也很不错——烦请阮谷主为我开些正经的方子吧。”
自始至终,无论阮青衣如何疑问,她都没有提及幕后之人只字片语,也没有对当年的失误做出任何的解释。
但在临走之前,这个皎然如月的女子突然面带歉意的叮嘱了这么一句:
“其实柯儿真的很不该那么大张旗鼓地跑去天命谷,实在是给阮谷主添了大麻烦……回去的路上,请一定注意,也尽量莫要单独外出了。”
那个时候,阮青衣心中确实有些警惕——但在安然回到天命谷,且太平了一段时日后,也就渐渐淡忘了。
而危险,总会在你降低警惕之时,不期然地悄悄临头。
“我并没有仔细地看到当年袭击之人的样子。”
重伤之时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可对方风帽加身,容貌隐蔽,修为又高出自己不少——猝不及防之下,阮青衣那时也只能优先选择保命,实在是顾不上其他。
“没事,那我给你筛选一下。”
微生许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忆形石,轻敲几下后,一个陌生的人影便于石块上方浮现出来。
阮青衣凝视片刻后,阖目摇了摇头。
狐狸眼的青年似乎并不气馁,继续敲击忆形石,不断地切换着投射出来的形象。
随着一道道人影被接连否决,两人神色渐冷,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凝重起来。
“等等!”
当那道身披风帽长袍,大半张面容都藏在面罩之下的身影出现时,阮青衣表情大变,立刻叫停了微生许快速切换的动作。
是的,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在当年自己于险峰之上采摘灵药时,突然从天而降,招招致命地偷袭于他!
“呼……可算是找到了。”
微生许似乎也松了口气,笑着收回了忆形石,“哎呀,要是这里头都没有,我也真是没辙了。”
“这些人都是谁?为什么当年袭击我的人会在这里面?——为什么你能确定,这些人里一定会有袭击我的那个人?!”
相较微生许的淡定,阮青衣的情绪可就激动许多了。
看动作他应该是想拍案而起的,可他毕竟虚弱多年,才一动作就似乎牵动了哪里的神经,欲起的身形很快又颓然落地,只能再次掏出手巾掩住自己那阵急急的咳嗽声。
“谷主不用着急。”
待阮青衣的状态渐渐平复,微生许再度开口,眼眸中的谋算明明白白,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
“你所问的这些问题,答案其实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因为这些人,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但须臾之间,年岁摆在这里的前辈便已经猜到了其中关窍,喃喃道:“你的意思是……化身?”
当修为达到破虚境三重之后,修士便可分化出万千化身,代替本人于世间行走。
化身的性别身姿皆可变化,修为也可由本人自由设置——对于不想亲自露面处理一些杂事的大佬来说,可谓是相当稳妥又便利的方法。
“不错。”
微生许变化了一下姿势,俯身向前支着下颚,笑道:
“如何辨别就不方便透露了,但至少给你看的这些,都是经过排查、确定是他的人选……谷主,如何呀?我先前曾向你提过的建议,你是不是能再考虑一下?”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屏风后的二人交谈甚久,但话语却氤氲在浓郁的药香之中,悄无声息,朦胧难辨。
清晨,露水滑落,鸟鸣山涧。
在问花堂的客房中,被初升的朝阳从睡梦中唤醒的沈鸢鸢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尚不知晓自家的三师兄于昨晚又干了件大事,只是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并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那个静坐在床边的人影身上。
真好啊,在失落了这么多年之后,自己探寻的视线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其实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一人一间屋子才是——可就鱼芜月眼下这无知无觉的情形,将他放到目光所不及的地方,沈鸢鸢也实在是不放心。
没有命令的话,左右他也是坐在某处发呆罢了……既如此,还不如就这样待在一起,坐在她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二师兄,早呀。”
即便知道并不会有回应,沈鸢鸢还是笑着打了招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后,嗖的跳下了床,穿衣洗漱,精神抖擞地开始新的一天。
通常这个时候,待她穿戴妥当后,便要领着鱼芜月去前厅,然后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那些以风向皖为首的天命谷弟子们两眼放光地围上来,就治疗和用药方向的问题展开各种精彩绝伦的辩论,甚至短暂地上演一段医者专供的全武行……
但今天是不成了。
“师兄,我要出门一趟,帮你去涛竹洲买清明露。”
如同幼时撒娇一般,沈鸢鸢伏在鱼芜月的膝头,扬起点缀着简约发带和银饰的脑袋,笑眯眯地嘱咐道:
“你在这里要好好听话哦,他们这些人可不像我,你要是再暴走,肯定会被他们用归元真净术一顿暴打的。他们可不会在意你疼不疼的,只会考虑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所以答应我,一定要乖乖的,好吗?”
静默的人没有回应。
可沈鸢鸢也没有在意,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担心,叮嘱着各种各样的事项,抱怨着天命谷储备的匮乏,许久未停。
晨光通透的屋子里,只有少女一人的声音在不停响起。
“……哎,其实我就是舍不得。”
他们这才重逢了多久啊,突然之间就又要分开了——像小猫般蹭了蹭鱼芜月的手,沈鸢鸢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不舍。
其实若在往日,她是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调戏二师兄的……鱼芜月若是神智清明,怎么可能由着她这么任抱任蹭,早就不动声色地躲开或是点她脑门了。
可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好呢?
他的容貌是怪异的,皮肤是冰冷的,体内流淌的不是鲜血,是呈烟雾状的诡异天灾……连他的心,也已经一并被毁坏了。
其实这些异状,沈鸢鸢自己完全都不在乎。
但她不能不为鱼芜月的未来考虑。
是的,万一她死了呢?
万一,他们最终跟幕后黑手同归于尽,没人能活下来呢?
那鱼芜月怎么办?到时候大家都死了,谁来照顾他呢?
不管三师兄到底如何计划,沈鸢鸢是决计不会让鱼芜月去送死的——那么至少,她必须保证鱼芜月在终焉之战时,是处于一个有人监管,或是可以自理的状态中才行。
但凡有一点可以尝试的方向……她都不想轻言放弃。
“师兄,我真的得走了。”
磨蹭许久,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的沈鸢鸢满脸不开心地起身,想趁这机会在师兄的脸上亲一下,却被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硬生生地给挡了回来。
唔……好碍事啊,这些眼珠子。
气鼓鼓地戳了戳其中之一,但那只眼睛在她的指尖袭来时,就已经反射性地闭上了。
倒还挺灵敏啊……
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永暗者在攻击状态下所展现的种种变形和拟态,沈鸢鸢灵机一动,连忙捧起鱼芜月的脸,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如哄孩子一般柔声道:
“师兄,师兄?——你能不能试着把脸上的眼睛收起来?”
由于沈鸢鸢说话的同时也下达了“命令”,所以这一次鱼芜月有了一些细微的反应。
但他似乎未能完全理解,只是将四处乱转的眼睛都集中到了说话人身上。
这画面虽然可怕,但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沈鸢鸢硬是从这些毫无情绪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懵懂,不禁微笑出声。
“收、起、来。”
一字一句地吩咐着,沈鸢鸢指着自己的脸,又以指为框重点强调了一下眼睛的位置,“只要留这两只眼睛就好了,看到了吗?这、两、只,留下,其他的眼睛收起来,不、要、了。”
她耐心地比划着,可数息过去,鱼芜月却迟迟没有反应。
就在沈鸢鸢想着永暗者是不是没法理解这么具体的指令,正一脸沮丧地准备放弃时,那些总是无序开合着的眼睛却突然一只接一只地阖上了。
紧接着,在少女一脸诧异的凝视中,那些闭合的眼睛一点点地融入血肉,连眼皮和睫毛都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清晨的曦光之中,一张如雪川严冰般清冽高洁的熟悉面容,褪去了那不堪入目的诡异情状,正冉冉地重现在它本就该在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