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密谈
来人将那枚小小的发饰收入囊中,似乎此间事了,不欲再多言般越过风向皖身侧,抬脚向屋外走去。
“站住。”
风向皖突然转身,开口喊住了此人——可不知在顾虑什么,他双唇翕动,却始终未能将胸中的疑问顺利地吐出。
好似看破了他的心思,微生许冷哼一声,却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调侃道:
“怎么,你还想私吞了我师姐的遗物不成?这就是块敲门砖,我家小五递上来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你主动还回去——她是个没良心的,我可惦记着呢。
“就冲你在山谷门口摆她一道,这东西也是不可能留给你的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听出他话里头的嘲讽,风向皖正想辩驳几句——他确实是忘了,毕竟收下鱼芜月后就一直在里里外外地忙碌,偶尔想起也无暇顾及,心想就算等他们日后离谷时再还也来得及——但见这个本不在场的人对当时的事竟了解得如此清楚,一时也有些心惊。
“多年不见,你如今居然这般手眼通天了。”
“哟,这可就过奖了……我要真这么能耐,大事早成,也不用四处东奔西跑这么辛苦了。”
眼见对方丝毫没有与他坦诚布公的打算,风向皖终于按捺不住,掷地有声地问道:
“……是我师父放你进来的,对吗?”
晦暗的光线中,这话仿佛落入水面的石子,激着无形的空气也跟着晃了一晃。
微生许说,他是被请进来的。
若此话确实属实,那么,在整个天命谷,就只有一个人能绕过代理谷主风向皖的首肯,甚至在不惊动任何旁人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外人放进来。
那就是持有真正的谷主权限,且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的,风向皖的恩师,阮青衣。
“风兄。”
好似不满一般,已经到了门边的微生许换了称呼,转过身来,故作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过是来取回自家的东西,又没偷你什么,何必这么较真呢?你就当做今晚没见过我,等明天太阳升起,就又是美好的一天了——有时候呢,人就是得学会睁一只眼闭……”
“开什么玩笑!”
见对方竟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向来淡漠的风向皖再也压不住心底隐隐躁动的怒意,开口斥责道:
“你想要报仇,想要去挑战遥不可及的对手,那是你的事!——我师父已经伤重,天命谷也从来中立,你这是想把我们都一起拖下水吗?!”
闻得此言,“胡誊”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
他完全地转过身来,已经迈出去的脚,也重新踏回了屋内。
完美随意的伪装破开一道裂口,充斥着冰冷和狂气的不详从中涌出,令这张沐浴在夜色中的熟悉脸孔模糊得犹如某种不可言说的怪异。
“这么说……你也是知道的,对吗?”
仍是那有些调笑甚至轻浮的语调,可此刻听来,却带上了某种诡异的锐利感,刺得风向皖心口隐隐发疼。
“虽然你师父没有说,但身为顶尖的医者,身为一直照顾他的爱徒,你对这其中的端倪并不是无知无觉……你知道我要对付的人是谁,也知道伤了你师父的人是谁,对吗?”
已经走远的人再次回到了风向皖身前,凑近他的脸,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呢?——你是怎么做到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
面对这样的质问,风向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理亏,也并未在这样的重压下退缩。
——但他拢于袖中的手指,还是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为什么无动于衷?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猜测啊!
无论当年师父遇袭,还是洞天山上的种种情形,他都没有现场亲历,只是从各个地方辗转得来的信息罢了……
若不是昔年与沈梦柯有几分私交,从她那里听到了一些外人无从得知的情形,他也根本不可能会联想到那样一个人身上!
那可不是一位可以轻易开罪的人物……若是误会,那他们虽说颜面扫地,但至少还能隐世别居,保全一门上下的性命;
若是真的……那就更加危险了!
万一一个不慎被对方察觉了异动,那人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安下一个罪名,让他们全谷上下都死无葬身之地!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师父多年来才一直对此事闭口不提……而作为一个只是对此有几分猜测的徒儿,在师父都选择了忍辱负重的时候,又怎么能肆意妄为,平白地给全谷上下带来灭顶之灾呢?
风向皖眼神倔强,并不辩解,只冷冷道:“此间无事,自然无动于衷。”
“哈!——此间无事?”
这仿佛置身事外般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微生许,那股萦绕周身的不详几乎化为实质,好像下一刻就准备撕碎风向皖!
可就在风向皖悚然往后退去的那一霎,凶戾的怪物却并没有紧跟上前,只是带着一脸难掩的失望,静静地站在原地。
“好一个此间无事。也是啊,他人的苦难,与自己有何相干呢?即便是打到了自己人头上,只要当事人咽下这口气,你便也可以视而不见,只当做天下太平……”
“我……”
“住口。”
冷冷地打断了风向皖的话头,微生许上前一步,拽起了他的衣襟,眼中是如同漩涡般的冷彻与疯狂:
“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不可能‘无事’……我不像你,但凡伤害了我重要之人的混账玩意儿,管他是什么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我今天确实是来对了……你这样的人,不配拿着我师姐的东西!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过来,一想到这发饰在你屋里放了这么多天,我都恶心!”
如同甩开垃圾一般将眼前之人恶狠狠地推开后,微生许闭上了眼睛,心神一凝,竟是连出屋都懒得,直接便从夺舍的身体上离开了。
闭目的胡誊身子一软,扑通一下便倒在了原地。
那一推之力毫不留情,风向皖踉跄数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但他也没有耽搁,连忙上前查看弟子的情形,生怕微生许方才盛怒之下会伤着他的弟子。
当安稳的脉象从指尖传来之际,他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怕惊动了人,风向皖索性先让他歇在了自己屋里,自己则坐到桌边,就着烛火,翻开一本医书放到面前。
可许久过去,火光渐熄,那本书,却迟迟没有翻向下一页。
微生许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人正在一间斗室之中。
此屋没有点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身在何处。
静坐了一会儿,待离体的意识逐渐平稳后,这个一身黑衣、相貌俊逸的男子轻轻起身,也不知如何操作,悄然打开了一扇门扉后,倏地便来到了另一处火光幽微的内室。
此处的装潢风格与天命谷别无二致,只是面积上要更大一些。一扇散发着清幽药香的屏风之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后面低哑地透出——
“咳咳……回来了?”
“让前辈久等了,真是对不住。”
笑容如同狐狸一般的微生许一点没客气,直接绕过屏风,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矮桌前,向着对面的青衣谷主点头示意:
“你徒弟的脚程是真的快……我没来得及走,跟他聊了几句,这才耽搁了。”
阮青衣瞥他一眼,似乎也并不在意这显而易见的托词,只摇头笑道:“你俩从以前开始就老是不对付……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勉强他。”
暗暗地忍下了一个白眼,微生许朝天一望,撇嘴道:“哎,有师父护着的人真好啊……不像我,为了求个证据,还得上天入地,殚精竭虑的。”
“那也是你自己自愿的,有什么值得说道?——抱怨完了就说正事吧少年,你自己选的这条路,就别假模假式地抱怨了。”
久病的人容色憔悴,早已不复昔日的潇洒张扬。
可即便根基被毁,汤药随身,一些骨子里的东西也还是不会变的——眼前正在皱眉喝药的前辈虽然气息衰弱,可话语里那种漫不经心的果决,还是能隐约窥见一些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微生许微微一笑,稍稍端正了一下态度,附和道:“是、是……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说到小五——前辈你今儿个也算是瞧过了,觉得如何?”
“嗯,确实不错,孤鸿仙子座下虽然弟子不多,但属实个个拔尖儿啊……”
回想起日间在廊桥“偶遇”的小姑娘,阮青衣摸摸下巴,倒真情实意地羡慕起来:
“沈贤侄就不提了,幻毒双绝,实至名归;姓鱼的小子话虽不多,但着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人又刻苦;还有你……啧啧,但凡我家向皖能有你一半活络,我早退位让贤,安心养病去了……
“后面两个孩子我就不大熟了,那时候她们都还没入门呢吧?我记得那时候,山上最小的那个还是你。”
“是。”
提起自家的兄弟姐妹们,微生许素来神鬼莫测的眼神也不经意地柔和下来,娓娓道:
“小四和小五都来得晚。她俩都不像姑娘,一个手巧,喜欢捣鼓机关,炼器也是一把好手;另一个就更不得了了,虽长得可爱讨喜,但揍起人来那可是真的疼!”
“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似乎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本就脆弱的肺部立刻抗议,给阮青衣带来了一阵突兀又持久的剧烈咳嗽。
但他抬手制止了想过来为其抚背的微生许,只以手巾掩口,努力地调整呼吸,许久之后才终于慢慢地恢复过来。
“哎,老了……咳咳,真的是不中用了,连开心都不能忘形,真是好没意思。”
“以修士的年纪来看,前辈这岁数可还远远算不上老呢。”
面对阮青衣的自嘲,微生许心底也有叹息,但比起同情怜悯,切实可见的利益才更容易打动对方:
“前辈,我之前几次来,你都语焉不详,不肯给我一个准信。可如今,你应该已经看出我五师妹的体质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你对我有些许的信心吗?”
提到这个,阮青衣一时沉吟,并没有立刻回话。
没错——仅仅白天那一点点不经意的接触,医术卓绝的天命谷谷主就已经通过灵力的传送反向推导,察觉了沈鸢鸢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这孩子,与她的师父一样,是世间罕见的“空尽圣体”。
空尽圣体在修炼之道上得天独厚,拥有者完全就是天选之子,只要能顺利成长,境界的提升会比旁人迅速很多,说是天生的修士也不为过。
天下统共就没出现过几个空尽圣体的修士……那些已经飞升了的先辈姑且不提,距离现在最近的,可能就只有数十年前陨落的孤鸿仙子梅轻芫,以及此刻正在他谷中求医的这个小姑娘了。
“不错,假以时日,这孩子未必不能达到她师父当年的境界。可这一切真的来得及吗?我知道,那孩子岁不过百便已迈入化神境,天赋确实堪称逆天……但你们的敌人,可不会待在原地等着你们。”
“他确实不会等着我们……但别的我不敢保证,只要前辈善自珍重,好好休养,想要活着看到这一天,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不知微生许的自信从何而来,但听到这样的回答,阮青衣沉默不语,眼神却在晦暗又激烈地变化着。
那早已枯槁多年的心底深处,那一点点微弱却又难以彻底熄灭的火苗,正不甘地摇曳着,一寸一寸,一片一片,以难以遏制的速度,疯狂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