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人”
这世上的人呐,不可能个个都相处融洽。既然有一见如故,自然也会有那么一些人,跟自己完全说不到一块去。
这道理沈鸢鸢自然也晓得。
但是……
“风前辈,药草的事我们姑且不提……‘你师兄变回人是不可能了,最多也就是吃吃药控制一下暴走率这样子’这话是有多难总结!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话说的那么曲折反反复复搞人心态啊!亏的是在天命谷这种大门派,像你这么稀烂的沟通能力,放在外面的医馆早就被投诉了啊!”
忍了这些天,沈鸢鸢终于揭竿而起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事关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师兄,含了指望,自然也就容易在各种可能性中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偏偏风向皖的说话方式七绕八拐,还老是冷不丁地反转,上下文又读不出什么明显的铺垫,也无怪她恼怒。
好在这姑娘也就是拉满了吐槽值,看起来阵势惊人,但显然也并没有真的生气。
站在师父身边暗中观察许久的胡誊朝左右使了个眼色,正好在附近的几名弟子瞬间会意,十分轻松地便将看似暴怒的沈鸢鸢给架开了。
“沈姑娘消消气,哎呀,多大事,我们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你习惯就好了。”
“是啊,别生气,气坏了谁来照顾你师兄啊?来来来,那个谁,端碗水过来!”
“涛竹洲是吧?我知道,就冲你对你师兄这份心,也总要跑这一趟的,正好我有地图,来来来,我们帮你看看怎么去比较方便……”
众人拉架的拉架,转移话题的转移话题,就那默契程度,显然对眼前的这种情形早已是驾轻就熟了。
目送那好似在喷火的姑娘被拉向远处,风向皖一脸茫然,眼中是实实在在的无辜莫名,仿佛真的不明白沈鸢鸢为何突然暴起。
你师兄的情况这么复杂,很多疾状的成因都只是臆测,除了确定的那些,我要怎么给你明确的结论啊?
这种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案例,很多地方都要尝试了才知道行不行啊……我也只是给你说了一下目前已经试出来的地方罢了,怎么还生上气了呢?
见自家师父话还没讲完,讷讷望向沈鸢鸢的样子,一旁的胡誊适时上前,拱手道:“师父,我看沈姑娘还得气一会儿呢,您有什么叮嘱就吩咐我吧,我等下替您转告。”
风向皖回过神,点点头,侧头道:“好,你等下告诉她,那方子里还缺一味清明露。”
胡誊微微行礼,示意自己记下了。
清明露是一种特殊的花露,由灵植清明花开花后分泌而来。
清明花多生长于涛竹洲西南部,整株皆可入药,本身质性温良,且有清心凝神、化解邪气之效,用途甚广。
但也正因为这特殊的生长位置,使得世面上流通的清明花交易几乎完全被坐镇涛竹洲的篁灵阁垄断,每年花期将至时,无数灵药商人和门派都会早早地前往,就等着集市开张,满载而归。
可如今的时机有些不巧啊……再过些日子,花期就要过了。
清明花是可以风干保存的,但清明露不行。刚采摘下来的清明露最为新鲜,药效也最好,之后随着时间推移,无论保存的器皿多么考究,其药性都会慢慢降低,直到降至最低点。
倒也不是说降到最低点后就没有药性了……但同一瓶清明露,刚采下来时,与放置一个月后,所能呈现的效用可谓是天差地别的。
时间这么赶,也不知道沈姑娘来不来得及……
胡誊一边思忖着,一边将起身欲走的师父送到了门边——可不知为何,都快出门了,风向皖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沈鸢鸢仍在喋喋不休地跟其他弟子吐槽,胡誊笑了笑,以为师父仍在为先前两人的跨频聊天感到不解,便安慰道:
“沈姑娘不是不明理的人,只是关心则乱,也不大习惯师父的说话方式罢了……等过会儿气消了,肯定还是要仰仗师父的。”
风向皖没有应声,只静静地瞧了叽叽喳喳的沈鸢鸢一会儿。
明明一点也不像啊……可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呢?
“风道友,身为医者却只顾着自己说话,完全不顾及病人心情的话,真的会被讨厌的哦。”
很久以前,那个身披蝴蝶羽衣的女子蹲在他身侧,也曾笑着调侃过这么一句。
自己的说话方式真的那么糟糕吗?
风向皖难得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但始终都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实在是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见风向皖尚未离开,远处的一个小弟子噔噔上前,在胡誊耳边嘀咕了些什么。
见徒弟闻言后脸色突变,风向皖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胡誊斟酌了一下字句,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简单地转述了一下对方的汇报。
听罢,连向来云淡风轻的风向皖,一时都觉得有点不大好了。
“哎呀,这么认真作甚。”
面对自己急匆匆跑来质问的首徒,青衣的男子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一边皱眉喝着苦药,一边无所谓地摆着手:
“反正整个天命谷都关上了,在哪儿闭关不是闭——哎呀,好了,我这不又闭上了吗?房门关得好好的,任谁来看那都是在闭关。有事忙就忙你的去,我又不是小孩了,不用一天到晚盯着我。”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如果沈鸢鸢能得见风向皖此刻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憋屈表情,估计立马神清气爽,当即就原谅他的种种气人言行了。
不过跟自己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师父相处了这么多年,风向皖自然也有相应的应对之法。
将手中抓好的药往桌上一放,风向皖也不再多言,转身告辞——就在转身关门的那一刻,一个药包直直地朝他砸来,还伴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指责。
“逆徒!——光闻味儿这虎心草就加了不止两钱吧,你是想用这苦味直接杀了我吗?说好的给点甜口呢?!下次不带蜜饯来,你就别进这个门!”
眼疾手快地关上了房门,淡定地将袭击堵在了另一边的风向皖回了句“师父,良药苦口,你不想吃药就快点好起来,不然下次这药量该加还是得加”,然后顶着门后叽里咕噜的骂声悠悠地走开了。
可没走几步,身后屋内的骂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却又刻意被压低的咳嗽声。
风向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却最终没有折返。
是的,这个青衣的男子,在廊桥边向沈鸢鸢倾诉宿疾之苦的病弱修士,正是天命谷的现任谷主,风向皖的师父,阮青衣。
他原本是那种风一般的性格,讨厌束缚,最爱云游——可自多年前伤重归来后,他被伤势困在谷中,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了。
即便天命谷再怎么风景如画,可若不是甘愿停留,就也只是座美丽的牢笼罢了……想趁着病势稍稳时出来透透气,身为弟子的风向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全谷上下皆知谷主伤重,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为何伤重。
全程为师父治疗的风向皖虽心有疑窦,可师父对此间缘由讳莫如深,他也只能配合着闭口不提。
偷溜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一次,他偏偏在半道上遇到了沈鸢鸢。
那座廊桥离问花堂不远,也不是师父时常去遛弯的地点——他总觉得,师父是故意去见她的。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曾为孤鸿仙子看诊,有些交情,所以对她门下那些不大熟悉的小弟子有些许好奇吗?
一路边走边思量,风向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可就在他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发现本应漆黑一片的里屋,居然有光亮隐隐透出。
这个时辰,负责洒扫的弟子应该早就离开了……
风向皖检查了一下院落四周的护符,确认阵法没有任何问题后,于指尖拈上数根银针,而后靠近里屋,悄然迈入了已经洞开的房门之内。
火光燃于屏风后,有一道人影在自己寻常办公的区域前隐隐透出,乍看之下竟然有些眼熟。
“回来啦?”
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那人影一动,竟主动开口招呼了一声。
这声音……是胡誊?
心中悚然一惊,见已经被发现,风向皖也不再蹑手蹑脚,但却仍未放下戒备。
胡誊是自己的首徒,几乎日日相见,了解自然也是很深的——那孩子重视礼仪,对师父素来恭敬,绝不可能用这种拉家常的随意态度跟自己说话。
那人影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复,竟自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在身后烛火的映衬下,那张熟悉的面容于明暗中朦胧一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那人是胡誊。
无论相貌,身形,还是周身的气息……那都是胡誊无疑。
但——
身体是本人,里头的东西,却未必。
“你是谁?”
随着他的靠近,风向皖一边质问一边后退一步,将银针举到了胸前,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悄悄地准备启动阵法,困住来人。
那人见他如此戒备,轻笑一声不再靠近,只耸了耸肩,像是妥协一般抬手道:
“别这么紧张,我就是来取样东西罢了——你非要把事情闹大,那到时也只有你一个人尴尬,我横竖是无所谓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笼罩整座山谷的大阵只在让沈鸢鸢二人进来时打开过,他还特意着人注意,不可能有人跟着混进来。
“自然是被请进来的啊。”
那人挑眉,眉宇间满是轻佻的得意,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此刻夺舍他人私闯民宅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见徒弟那张恭顺的脸被对方做出了如此痞烂的表情,风向皖万分不适,语气愈发不善起来:
“阁下这就是在说笑了……我天命谷上下,可没人会结交像你这样藏头露尾的人物。”
“代理谷主大人,话不要说得太满……”
顶着胡誊面孔的人嗤嗤一笑,将手中的一物略略抬高,放到了光线之下。
那是一只晶莹剔透,不知由何种晶石雕琢而成的蝴蝶发饰。
风向皖见状,立时露出了些许惊怒之色——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了一阵恍然。
迟疑了片刻后,他望着眼前之人的眼睛,硬是从陌生之中又看出了另一种熟悉。
“……你是微生许?”
被叫出了名字的人不置可否,只在晦暗不明的火光之中,似嘲讽又似无谓地弯了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