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边闲谈
距谜障林甚远的一处偏僻崖角，海潮拍打不及的某片浅滩边，悄悄地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篝火。
已处于受控状态的鱼芜月板板正正地坐在火堆边，面无表情，身姿英挺，如同岩石般巍然不动。
而沈鸢鸢则托着下巴靠在一边，面带微笑地打量着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的二师兄，眼神中带着十分的满意与赞许——
嗯，不愧是自己从小除了吃饭睡觉外基本就一直在修炼习武的二师兄……就算变成怪物了，只要不发疯，就还是一副凛然清冽的修士模样，这“行如风，坐如钟”的习惯可真是刻到骨子里了啊！
还好这次出门之前准备周全，除了各类法器之外，也没忘记带上衣物——对，还好带了！
虽然也没指望过罗刹堂的人能有多照顾手底下的货物……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们居然就任由她师兄一件衣服穿到烂，连件蔽体的破布都不给他，真是不像话！
想当年，她二师兄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啊！虽然人是比较木讷沉默，但只要打镇里走过，那也是会被无数妹子偷偷目光跟随的好嘛！
这群腌臜玩意儿，居然把她二师兄折磨成这个样子……等着瞧吧，这笔账，迟早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虽然忿恨地在心里将罗刹堂里里外外骂了个遍，但沈鸢鸢没有移开目光，仍旧目不转睛的端详着仿佛与昔年别无二致的鱼芜月。
可当视线触及到那张长满了怪异眼眸，明显与常人有异的脸庞时，沈鸢鸢原本喜滋滋的发亮目光，还是忽地就黯淡下来了。
她倒不是介意这个——可再怎么不介意，也还是止不住地难受。
就在思量着该怎么解决一下这个问题时，一块被放在身边不远处、已打开了许久的折叠小镜子上，本就在微弱闪烁的符文突然变亮了不少。
紧接着，一个人影从打开的镜子上缓缓投射而出，伴着朦胧的灵力波动勾勒成型，显出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来。
这种能够让双方即时通讯与传像的小道具，自然也是出自沈鸢鸢的四师姐之手。
比起市面上那些没有及时连接便会断开的通讯道具不同，只要在上面投入少量的灵力维持，除非一方主动断开，否则双方的连接状态便会一直持续，随时都可以从待机切换入正式交谈的状态。
很明显，这功能完全是为了三师兄开发的。
作为一个拥有无数马甲的多面人，他不能立刻回应消息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若不是“已经救回了二师兄”这件事确实很重要，沈鸢鸢也不会轻易地主动发去消息，生怕无意中打扰了他的行动。
不过没想到，这次他倒是没过多久就抽出空来了。
“霍……还真是老二，小五这次干得不错嘛。”
显然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形，长着一双狐狸眼的三师兄微生许歪着脑袋支着头，虽然姿势随意，但也看得出是在真心高兴。
“哦？这样了都能认得出来？”
沈鸢鸢指了指对方面目全非的脸颊，语气里一半好奇一半玩笑——她倒没有嘲笑鱼芜月的意思，但像这种能明目张胆地拿素来严肃正经的二师兄开开玩笑的机会实在不多，令人完全不想错过。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上手开始轻轻戳弄鱼芜月的脸颊，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这还用得着看脸认吗？——就那除了弯腰无时无刻不把腰挺得板直的做派和这身高，隔着三条街我都能认出他来！”
斜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昔年两人一同下山采买时的情景，微生许嗤笑一声，但眼中甚是怀念，神情也并不似语气中那般嫌弃。
笑眯眯地围观了一会儿沈鸢鸢肆无忌惮地玩闹，直到她抓了一把鱼芜月的头发准备给他编辫子的时候，可能是出于同门情谊——对，整个师门里也就他们两个男人——也可能是准备说正事了，微生许坐正身子，看似无意地调侃了一句：
“你这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吗？以前他瞪你一眼，你连嘟囔声都能小三分，如今居然敢这么上下其手了……说起来，就他现在这样子，衣服也是你帮着换的吧？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清醒，你就准备好负责吧。”
二师兄要真能找她负责，她求之不得好吧？
沈鸢鸢撇撇嘴，但没将这句反驳说出口。
毕竟自小跟着这些师兄师姐们长大，虽然微生许没有明说，但她已经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有朝一日能清醒——也就是说，三师兄并没有因为二师兄变成了永暗者就将他剔除在他们的行动队伍之外。
明明人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但在他的计划里，似乎也还是为鱼芜月留下了某些相应的位置。
“三师兄，一定要如此吗？”
念及鱼芜月被囚地底多年的惨痛经历，沈鸢鸢虽没底气，但还是犹豫地问了这么一句。
微生许的表情没有变化，可笑眯眯的脸上，似乎逐渐失去了温度，带上了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知道三师兄此刻定然有些生气，但沈鸢鸢自觉一家人不该有所隐瞒，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真切地诉说出来：
“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还不够吗？这些年，我专注提升修为，师姐统领天工坊，你深入敌后收集情报……我们一直配合无间，也在一点点地接近真相了……就算只有我们，应该也能成事的！
“二师兄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永暗者，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接纳，只能一辈子东躲西藏啊！再说了，他现在只能听从控制者的命令行事，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能不能……”
“小五。”
微生许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出声呵斥——他只是平静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然后冲鱼芜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之前替他换衣服的时候，注意到他右手小臂上的那个字了吗？”
字？
沈鸢鸢闻言，拉过鱼芜月的手，解开了他右手的护腕，撩起了衣袖——那手臂肤色苍白泛灰，但空空如也，并无字迹。
疑惑地将之展示给另一边的微生许，但他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用归元真净术拍一下他的胳膊。”
这下沈鸢鸢可就有点迟疑了。
可思来想去，若不是三师兄这些年多方潜伏，四处斡旋，他们根本无从得知二师兄的所在，更枉论施救了……怎么着他都不可能害自己人吧？
迅速地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后，沈鸢鸢无奈照做，骤然受创的鱼芜月周身一僵——但这种程度的伤痛并没有让他脱离控制，很快又再次安定下来。
可这一次，原本空白一片的地方，浮现出了一个明明白白的“洛”字。
看到这个字的瞬间，沈鸢鸢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是那个人？”
“是。”
似乎对师妹此刻强忍愤怒的表情很是满意，微生许周身散发的不满与冷意悄然敛去，再度恢复了之前如同闲聊般的悠然随意，“这么大的仇，你不让他亲自报，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数十年前的某一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在大陆最南边的雾汀洲，洞天山下，收到了远游归来的三师兄和四师姐的消息，沈鸢鸢跟师父和大师姐打过招呼后，兴冲冲地就拉着二师兄鱼芜月下山迎接他们。
三师兄微生许还是那么没正形，上手就喜欢把她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四师姐冷画屏则还是一副冰山样，脸色跟她的银色长发一样冷，上来就面无表情地开始汇报说自己又发明了什么什么法器，还抱怨山上地方小，测试的时候施展不开；
之前每次闹到后来就只有二师兄在认真搬东西，所以这次他也不干了，准备好好地跟他们理论一下……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所以当那股好似能够灭绝天地的浓重黑雾突然从山顶汹涌而下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二师兄。
他说，那是“异诡”。
沈鸢鸢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较年长一些的另两人脸色发白，眼中是难掩的震惊和惶恐。
整个修真界，曾对抗过异诡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来弘靖门的了悟真人自创“九天祛魔除诡阵”，于洞天山日光最盛处召开清诡仪典，以破虚境五重的无上伟力，在付出了身陨道消的代价之后，一度将异诡彻底驱离了这个世间。
天下苍生普天同庆，并在那之后享有了数百年的太平时光。
可不知为何，这场曾困顿众生多年的天灾，那一日居然卷土重来，而爆发的地点，竟也正是当年的这座洞天山。
比起都出生在异诡消失期间的三个师弟师妹，年岁较长的鱼芜月是跟随师父师姐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对异诡的反应更为敏锐，知道得也更多些。
当异诡兜头而下的刹那，他张开结界护住众人，并将归元真净护身决的符纸交给他们，让他们速速离开。
“阿许，两个师妹就交给你了！——带着她们立刻离开异诡笼罩的范围，在异诡消散之前，绝不能靠近这里！”
狠下心打晕了哭闹的小师妹后，鱼芜月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之中，奔向了山顶师父和大师姐的木屋所在。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后来，满山蔓延的异诡引起了各大仙门的注意。
他们派人前来观察，清理，驱离，然后由最有发言权的弘靖门出来昭告天下，说异诡重临，镇守洞天山的孤鸿仙子梅轻芫及其爱徒沈梦柯为对抗异诡不幸殒命，仙子兵解之时化作六件圣器，其中五件由当世的五大仙门暂时接管，最后的那件则作为昔日大阵的阵眼，被留在了原处……
一时间，天下哗然，人人自危，被遗忘许久的归元真净术再度盛行，又一次登上了所有修士都必须学会的重要课程之首……
命运的进程自顾自地往前赶，但有一些人，却被永远留在那里了。
后来，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微生许从把守森严的洞天山内带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魂灯。
师父和大师姐的魂灯已然熄灭……可鱼芜月的那一盏，忽明忽灭，却一直微弱又固执地闪烁着。
既然生死不明的他都没有放弃，那他们这些切实活下来的人，自然更不能放弃。
毕竟二师兄当年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异诡之中……对于成为了永暗者这样的事实，沈鸢鸢是可以接受的。
但她无法接受的是，当年的罪魁祸首，在接连夺走了她的师父和大师姐之后，竟然连已经化身怪物的人都不放过，还把他送去罗刹堂那样的地方，要将他身上最后的那点价值都千方百计地压榨干净！
归元真净术的伤害过后，永暗者的自愈能力开启，将那个血肉之中的“洛”字再次掩盖得无影无踪。
这种仿佛是在待宰的猪身上刻下买家标记的行为，彻底引爆了沈鸢鸢的怒火，并再一次加深了她一定要把对方挫骨扬灰的决心。
可这个人，太强了……不仅强，而且位高权重，寻常人根本无缘得见，更枉论埋伏或暗杀了。
或许三师兄也有着某些自己并不知晓的谋算吧……
既然微生许并不松口，沈鸢鸢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轻叹一声，一边收拾着鱼芜月散开的衣袖，一边侧头问道：“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确定，天命谷的人就一定能救治二师兄吗？”
先前在沈鸢鸢出发之际，微生许就与她对过大致的流程，让她顺利救出鱼芜月后，便转道前往天命谷，寻求医治之法。
“不确定。”
这答案让人听得气息一窒，但微生许并未说笑，用少有的正经表情认真道：
“世上确实从无永暗者可以变回人类的先例，可同样的，我也从没见过那个永暗者在日复一日持续加剧的异诡浇筑下，居然可以坚持数十年不死——这么天赋异禀的体质，相信天命谷那些研究医道到疯魔的家伙们绝对会感兴趣的。”
“……啥？”
“咳……我的意思是，总之先试一下呗，万一有希望能治好呢是不是。”
正经不过三秒，一不小心就开始瞎说大实话的微生许迅速改口，面不改色，还朝师妹挑了挑眉，一副“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的无赖模样。
“行了，人我也瞧过了，你在揍人这方面也向来没让我操过心……之后等你进了天命谷之后再联系吧，我也不能消失太久，先走了。”
得，听你这意思，我光是想办法带着一个永暗者上门，估计就得先费一番周折了呗……
无语地挥挥手跟忙碌的三师兄道了别，沈鸢鸢收起折叠的圆形小镜子，望了望自家二师兄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不禁又开始头疼起来。
哎，这个样子，不太好上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