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跑得快有什么用
被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硬是抬起了头颅，男人在上方愈发葱翠的树影中，看到了一抹垂落的粉色裙角。
少女的容貌原本明艳生动，但日光穿过枝叶，投下了斑驳暗影，竟让她的身形看起来影影绰绰，有种好似不真的明灭不定。
短暂的一瞥之间，男人心中已闪过了数张面容，但却并未寻到能与眼前之人所匹配的名号与身份。
罗刹堂素来低调，行事隐秘，但这世间之事，除非不做，否则必会有所痕迹——作为被天下正道公认定性为“邪道组织”的其中之一，会有一些执着的修士锲而不舍地追查他们，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女子，似乎并不在那些需要重点布防的人员名单之中啊……这是要更新戒备名单的节奏吗？
还是说，她纯粹只是路过此处，因修为高深又性格乖戾，不满有人竟敢监视于她，所以才故意引他出现，想要给幕后之人一点教训？
也不无可能。
能有将咒印从被施术者身上完整抽离，且丝毫不被察觉的本事，即便还未入化神境，至少也已经摸到其门槛了……会有这等心气和行事作风，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要先说几句软话看看吗？
掂量了一下自己目前的修为，男人也不知眼前的少女所求为何，只得先硬起头皮，开口问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为何要拘住在下？”
“因为你看起来很谨慎，而且很擅长逃跑的样子。”
没想到对方不仅回答，态度还相当心平气和，甚至称得上是有些和颜悦色，“我有些话想问你，但又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追赶上……人生苦短，效率最高，你说是不是？”
这种仿佛玩笑一般的话语没能让男人放松下来，反而越发绷紧了自己的神经。
因为从容不迫，有时也可以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你想问什么？”
没有死不开口，也没有承诺会知无不言——见还有交流的余地，男人自然还需要更多的情报来确定下一步的计划，只得一边将问题递了回去，一边万分小心地调动灵力，试图一点点地冲击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锢之术。
“你们罗刹堂，在附近应该有个据点吧？”
少女语调随意，漫不经心，仿佛在问“哎，附近是不是有间茶馆？”一样简单轻易。
可这话语落在男人耳中，完全不亚于落下了一道晴天霹雳！
这女人认得他们罗刹堂的徽记！
——也就是说，她并非偶然路过想要讨个说法，而是实打实地知道他们是谁，且故意在这里守株待兔！
她是无意间发现了掌柜的线人身份，借机顺藤摸瓜，还是说……她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
听她的口气，似乎对这附近切实存在着罗刹堂据点的事已经没什么疑问……她所谓的“有事要问”，难道正是想知道据点的确切位置吗？
她是谁？
又是哪个据点的废物做事漏了马脚，惹到那些在外游历的正派弟子，结果被人家门派里的长辈找上门了？
还是说，她其实是哪家同行派来的？有人看不惯罗刹堂这些年来的扩张，所以让自家的高手上门来寻寻晦气？
更多的疑问在男人脑中闪过，虽没有答案，却让他面上的神色越发阴沉，看向少女的目光中，也终于带上了明显的敌意。
回过味来了呢。
到底是正经的邪派组织成员，不像窝在小茶馆里的掌柜那么好忽悠啊。
粉衣佩刀的沈鸢鸢歪了歪脑袋，俯身托腮，摆出招牌的笑容，盈盈地看向下面那个明显不打算再配合的男人，无奈地劝说道：
“哎呀，你不要一副准备跟我鱼死网破的样子嘛……如今这儿就你我二人，你悄悄地将据点的位置说与我，我自然也会默不作声地忘了你的模样——等我们都离开这棵树的时候，你我再不相识，无事发生，岂不美哉？”
面对如此不负责任的说辞，男人原本忍不住想讥讽一下少女这种包裹着天真外衣的无耻，但在对方吐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却硬生生地将话头给止住了——
“要不然……我就只能让你吃点苦头了。”
不知是因为风动，还是此刻少女手握刀鞘，仿佛下一霎便要推刃出鞘的动作，原本四平八稳的枝丫开始出现小幅度的晃动，将上方的人影衬得越发阴晴无常。
“毕竟你是罗刹堂的人嘛，想起你们利用异诡所犯下的种种恶行，即便是下场悲惨了一些，想来世人也是不会太过苛责我的……
“当然，就算他们真的有所责备——说实话，我也完全不在乎！”
伴随着残酷笑意一同投下的，还有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汹涌杀意！
意识到不好的那一刻，一直禁锢全身的术法终于传来了松动的感觉——男人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瞬间发力，足尖一点，当下就向后退开了数丈的距离！
在离开榕树，尚未落地的间隙，他一手捏诀，一手执符，紧接着便被自己挥出的一道黑焰团团围住，稳住身形，双脚沾地的那一刻，整个人竟随着周身黑色的火光，一同在原地赫然消失！
带有定位的遁地吗……哎，到底是见不得人的邪派出身，跑路那真是相当在行啊。
沈鸢鸢在树影枝叶中下落，力道轻巧，姿势优雅，即便手握几乎一人高的古怪长刀，却仍然没有扫落任何一片叶子。
尽管猎物逃脱，她脸上却未见沮丧恼恨，嘴角反倒噙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跑了也无妨。
她伸出手掌，动了动其中一根手指——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空空如也的指间忽然出现了一条由极薄的粉色雾气所构成的长线。
长线蜿蜒而去，连绵不断，指向了远处谜障林的方向。
刚照面的时候，沈鸢鸢便知从这人身上怕是难问出什么来——与那受胁迫的掌柜不同，这个男人是实打实的罗刹堂成员，他身上的印记，可就不仅仅只是用来定位的了。
邪派成员与正派修士最大的不同，那便是凡事，活着才最重要。
沈鸢鸢是前来讨伐的正派修士也好，是来添堵的同行高手也罢，其实那都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级别该操心的问题。
他的当务之急，是先保下性命，回去将此事赶紧禀报上去——如此，他既没有背叛组织，又有及时示警的功劳，唯一的错处不过是损失了一名线人而已。
至于留在此处跟修为明显高出一筹的沈鸢鸢硬刚，即便击杀不了，也宁死不屈地守住组织的秘密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邪派人士通常没有这么高的觉悟。
不过……
他要是知道自己是故意放他走的，而且与他们有过多年接触的线人，此刻可能已经到了绿萼镇，将他们的存在一五一十地完全告知了补天神教……想必表情应该会很精彩吧？
“嘿嘿”地笑了两声，粉衣的少女转向了长线所指的方向，足下发力，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夕阳西沉，谜障林的深处，茂密的树影已经完全挡住了头顶微弱的余光，将一众补天神教修士的前路遮挡得晦暗深沉。
在带队的林诗以主动地抛出一张启明符后，剩下的成员纷纷效仿，一张又一张亮起的符箓围绕在他们周身，为这些在林中跋涉的人照亮了脚下的路。
“快到大阵所指示的范围附近了……大家小心，可以戒备起来了。”
随着林诗以的一声令下，乌雅兰会意，转头对一些尚无处理异诡经验的同门吩咐道：
“接下来可能随时都会遭遇异诡，‘归元真净护身诀’都会的吧？赶紧用起来！——不在周身构建术法壁垒的话，在踏入异诡的那一刻，我们可能就要立刻减员了！”
这话说得重，吓得那些头次跟队的小修士们面色发白，一个个开始手忙脚乱地回想手诀，并振振有词地点向自己身上的各个的重要穴位。
归元真净护身决，正是归元真净术的衍生运用之一。
人世之物与异诡截然不同，无法相容，为了能在被异诡侵蚀的环境中自由行动，势必要以此法护持自身，否则寸步难行。
而此法能起多大的效用，持续的时间有多长，完全是由修士本人的修为决定的——大佬们可能随手掐个诀就能在浓郁的异诡中四处奔走，但那些寻常低境界的修士们，能在浅薄的异诡环境里坚持一个时辰都已经殊为不易了。
“若对自己的灵力没信心的，‘归元真净护身符’尽管用起来！——资源发下来就是为了用的，这种时候还抠抠搜搜，要是到时力尽被侵体了，可别怪同门来不及救你！”
听了乌雅兰的此番补充，一些面带犹豫的新进弟子们忙不迭地掏出了怀里的符纸，虽然肉疼，但也只得咬着牙将符纸拍到了身上。
如今世间深受异诡之苦，无论哪个仙门的弟子，一旦学会归元真净术之后，都会不同程度地被下发处理异诡的任务——对于修为尚浅的弟子，各大仙门都会或多或少地给予一些资源支持。
比方说出任务之前，不同等级的弟子可以申请到一些数量不等的免费补给——归元真净护身符便是其中之一。
顾名思义，其实它的作用跟归元真净护身决是一样的。
但比起全凭本身灵力来决定效果的法诀不同，符箓是由专门的符修统一绘制，威力固定，发动时所需的灵力却并不多，实在是一项造福低境界修士的伟大发明。
林诗以回过头，见所有的队员都已经将自己全副武装，不禁对乌雅兰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然后便带队继续向谜障林深处走去。
诚然，乌雅兰刚才的发言其实是有些过于疾言厉色了——在刚被异诡入侵，尚未及五脏六腑的时候，只要有修士在侧，还是有机会能够及时将其驱离体外的。
但……说实话，比起抱有这种侥幸心理，还不如说得严重些，让他们能够迅速地养成“遇异诡，开护身”的好习惯。这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队友和需要帮助的对象，都是一种慎重和负责。
就在这时，原本围拢在他们四周，散发着明亮光芒的启明符，忽然像是被血浸透一般，竟齐齐变得暗红一片，继而开始飞快地崩解成灰！
光线骤然消失，周围不知何时竟变得漆黑一片，能见度瞬间降到了最低，有几个胆小的小修士下意识地惊呼，一时间队形有些散乱。
“别慌！——所有人以归元真净术运启明咒，快！”
林诗以的声音从队伍的最前方传来，带着某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立时便压下了陡然升起的不安和骚动。
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十数人的队伍顿时咒声四起——下一刻，一团团紫色的光芒点亮了如墨的夜色，也照亮了一张张人群里或紧张或兴奋的脸庞。
启明咒的光芒，本应该是洁净无瑕的。
可此时此刻，于此处燃起的光亮，氤氲在仿佛缭绕着黑色烟气的雾霾中，被扭曲模糊成了一朵朵紫色的火苗。
小修士们尚有闲情逸致欣赏这常世里本不该有的诡异景致，但领队的林诗以和乌雅兰，已经逐渐放慢了脚步，开始以各自的法门寻找起此地异诡的缘起之所来。
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眼中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而在那片不甚清晰的黑雾之中，也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