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环环相扣
男人的目光立时便亮了起来,脸上的哀求之情更甚——即便一只手被固定在半空无法动弹,他也忙不迭地做出一连串向前弓身的动作,半成不就的磕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滑稽。
“仙长……求仙长救命啊!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给条活路吧!——我全家老小就指着我挣钱,我要是死了,他们往后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呀!”
眼见他哭得声泪俱下,不似作伪的托词,沈鸢鸢收起了些许戏弄之心,但仍保持着毫无温度的笑意,淡淡道:
“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呀……我凭什么要救你呢?”
无论哪一边都是吃罪不起的存在,掌柜心头也是万分纠结。可思来想去,毕竟这眼前的姑娘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且还明确地表示自己有可以救他一命的办法;
再回想罗刹堂那边,除了用家人性命来威胁自己外,从来也就没给过任何好处……
本就是受其胁迫,又何必谈什么忠诚呢?
似是终于想通——当然,也可能是怕沈鸢鸢一个不高兴就真的直接要了他的命——掌柜一脸苦相,哆哆嗦嗦地开始讲起自己为罗刹堂传递消息的前因后果。
那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
他那日刚关上茶馆的门准备打烊,就被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制住,强行在手臂上刻下了印记。
那人的要求倒也没有多么伤天害理,只让他在平日里,多多留意过路门派的动向。能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自然最好,听不清也无妨,但必须如实地将这些修士们的人数、动向尽快上报,哪怕一日数次,也不许有所遗漏。
一开始他也相当忐忑,生怕自己参与了什么恶□□件,事发后会被人问责——可日子久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发生,他想着自己可能也就起个监控法阵的作用,逐渐地没了心理负担,就把这当成一件普通差事在做。
要不是今日被找上门来,他几乎都快忘了——
这种主动为邪派提供情报,让他们规避排查与风险的行为,完全就是公然与镇守此地的仙门大派为敌啊。
一五一十地讲完了来龙去脉,掌柜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举可能会带来的恶劣影响。即便最后因为寻常百姓的身份没有被问罪,可能也会在融象洲再无立足之地,只能带着家人远走他乡了。
就在掌柜黯然失神的时候,沈鸢鸢望着他手臂上的那枚印记,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冷笑。
可以啊。
到底是见不得光的门派,行事还真是够谨慎的。
这掌柜是本地人,土生土长,不是什么很容易引起怀疑的生面孔。他的这家茶馆的位置也极好,靠近官道,四通八达,赶路的人大多会在这里歇脚,每日都会有大量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往来。
最主要的是,他的修为低到几乎与常人无异。
路过的修士即便察觉到他的境界,也不会放在心上,本能地就会将其当做是身体好些的普通人。若偷听被发现,他也完全可以辩解说自己是无心的——毕竟修炼过的人,观感总会比常人更敏锐些,无意间听到别人的谈话也很正常。
简直是浑然天成的人选啊。
不容易被他人发现,却又能轻易地被自己控制住——若她是罗刹堂的人,也必然不会错过这么个好用的棋子。
“那你们平日都如何联系?”
“通过些纸。”
反正都已经吐口,再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掌柜举起自己那只行动自由的手,指了指另一边里屋的方向,坦白道:
“他们每月都会给我送来一些特殊的折纸。将情报写在里面后,只要折成特定的形状,那纸便会化作一只黑鸟,自行飞离——至于最后会飞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沈鸢鸢听罢,不再发问,只站起身来,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不过片刻的工夫,掌柜却等得坐立不安,期间只得维持着那个尴尬的举手姿势,向眼前的姑娘投去了忐忑又期待的眼神。
他已经老老实实地全招了……这姑娘,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
似乎终于注意到了男人可怜巴巴的眼神,沈鸢鸢重展笑颜,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很是亲切,笑道:
“行吧,看在你也是被胁迫在先的份上,我就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你吧。”
粉衣的少女抬手,再次指向其手臂上的鬼面印记。
“你被骗了——这个标记,不过是个用来定位的咒印罢了。它可以让罗刹堂的人时刻掌握你的位置和动向,但……它并没有直接咒杀你的能力。”
此言一出,掌柜一时竟不知该窃喜还是愤怒。
可沈鸢鸢并没有给他丝毫理清头绪的时间,忽而话锋一转,又道:
“当然,即便不能立时咒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你那点微末灵力所驱动的黑鸟都能准确抵达的地方,想来也不会离这里太远……在察觉到你这边出了问题之后,直接派人过来清理,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所以,我有个很不错的提案——你想听吗?”
那必须听啊!
姑娘,我求求你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你就给个痛快吧!
掌柜人都麻了,但他也不敢真的出声埋怨,只能疯狂点头,充分地展现出了自己对于求生的强烈渴望。
“嘿嘿。”
大约是目的达到,不用再端着架子继续威胁对方,又或是真的被男人可怜兮兮的举动逗到,沈鸢鸢不再卖关子,娓娓地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你现在马上去给罗刹堂发消息,说这里出了重要变故,必须当面向他们解释……当然,你不用真的去。
“发完消息之后,马上携家眷去往绿萼镇,前往补天神教的分坛,将你之前告诉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再讲一遍,重点突出一下自己的畏惧和无奈,以期得到他们的原谅和庇护——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大派,既然尚未酿成大错,他们不会置之不理的。”
掌柜乍听之下顿现喜色,可很快又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提问道:“可是仙长,您不是说这印记可以定位……那我一跑,那边的人,岂不是马上就能发现不对……”
“你还真的挺冷静啊。”
沈鸢鸢敛起肃杀之气后,先前的攻击性和震慑感荡然无存,竟像个普通人一般与他开起玩笑来,“窝在这里开茶馆真是屈才啊……我看你挺有天赋的,也来为我做线人如何?”
“仙长莫要说笑了……”
身上的压力骤减,掌柜或觉得存活有望,其实心里放松不少。但虽听出了对方的调侃,他也只能对此报以苦笑了——
说实话,经历了今天这番惊吓,他以后只想离这刀光剑影的修真界越远越好。
他当年就不该图好玩去缠着路过的散修去学什么引气入体……人家显然也没打算认真教他,估计也是抱着“能让人身体强健些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的心态,随口给了几句指导罢了。
若自己真是个纯粹的平头百姓,也不会被卷入这种动辄要威胁性命的局面里去了……
正懊悔着,那只一直被强行举在半空的手忽地一松,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慢半拍之后才发应过来,男人动了动胳膊,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然恢复了自由。
还犹豫着要不要赶紧说两句好听话感谢一下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在看到对方掌心所托之物的那一刻瞬间愣住了。
——是那个鬼面印记!
那个如恶鬼般不详、口吐黑焰长舌的印记,此刻竟悬浮在姑娘摊开的掌心之上!
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确认上面已经空空如也之后,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自掌柜心头升起,之前的仓皇警惕顿时一扫而空。
他真情实意地俯下身去,冲眼前的姑娘连连磕了好几个头。
“谢谢仙长救命!我……还有我们一家人,都深谢您的大恩大德啊!”
“哎,别忙着谢啊。”
这一次,沈鸢鸢不着痕迹地侧身,倒是不经意地让开了对方的大礼——她把玩着手中不知何时取来的罗刹堂印记,浅笑道:“你可还没脱离危险呢……等到了补天神教的分坛,说服了那些驻守的弟子,这事才算完呢。”
“是、是!”
掌柜赶忙起身,连连点头,一刻不耽搁地从屋里取来了那些用于通讯的黑色折纸。
在按照沈鸢鸢的吩咐写完相应的字句后,他没有立刻折起,而是试探着开口问道:“仙长,小的斗胆,想问一问您的名讳……有您这样的前辈作保,等下到了分坛,想必也会更好说话一些……”
前辈?
一时有些讶然,但沈鸢鸢很快便明白了他对自己的误会究竟为何,也不点破,只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含糊道:
“秘密出行,不可多言——你若怕无法取信于人,就说是乌雅兰叫你去的吧。”
“哎,哎。”
对方既如此说,他也不敢再多问,只得立时应下,尔后熟练地将手中的黑纸折成了一只鸟的形状——就在飞鸟腾空而起的那一刻,一直寂静无声的耳畔,忽然再度传来了种种日常的喧嚣之声。
客人们音量或低或高的交谈,茶壶中不断沸腾的滚水之声,还有店小二东奔西走的招呼与吆喝……一切都如此的熟悉与普通,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在看到了某张空空如也的桌子后,掌柜猛地从恍惚中惊醒,一边叮嘱着小二说有急事赶紧闭店,一边冲向后屋,准备马上带着一家老小直奔绿萼镇的补天神教分坛——
时不待人!
只有切实地进了补天神教的大门,他们全家,才算是真的逃出生天!
此时落日尚早,本不是打烊的时辰。
可这座位于官道边上的小小茶馆,不知为何,却早早地挂上了关门的牌子。
乍看之下,人去楼空,寂静异常。
一个黑衣的男人隐匿在离此处不远的一棵榕树之上,正利用远眺之术,暗中观察着茶馆中的情形。
供客人们饮茶休息、桌椅错落的大院之中,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真是怪事。
他明明能感觉到印记的气息从院中的某处传来……可极目之下,那里却空无一人,甚是怪异。
“茶馆里发生些怪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望救!”
在收到这语焉不详的信息后,这个向来负责与之对接的男人便来到了近侧。
当然,瞧他这番隔岸观火的状态,就知他根本不是过来救人的。
他只是想来看看茶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定位会突然中断——这其中但凡有一点点会暴露己身的可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转身离开。
短暂的狐疑之后,他施加灵力,加大了远眺之术的精细度,开始逐步逐步地扫视茶馆中每一个可视的角落。
然后,他在茶馆的某一张位于棚下角落中的木桌之上,看到了一枚漂浮在桌面之上的黑色印记。
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一般,那原本望向侧面的印记缓慢转向,竟不偏不倚地与他正面对视!
一股恶寒自背后陡然升起——可没等他有所反应,那印记便蓦的于他视线之中轰然炸开,伴随着点点黑芒,顷刻间消失在空气之中!
不详的预感笼罩全身,男人意识到可能中计,当下便转身欲走。可就在念头刚起的刹那,他只觉得身上的血都一下子凉了下来——
因为他动不了了。
一个转身之后,他的身体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固执且坚持地停留在原地,半寸都不肯再挪动了。
禁锢之术吗?
什么时候中的?!
毫无气息、毫无知觉……对方的修为,只怕要比自己高出许多!
伴随着簌簌流下的冷汗,一个清甜的少女声音从更上方的树影中落下,不带杀气,却令人感到一阵不自觉的毛骨悚然——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