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在柔然贵族看来, 柔然大祭司是世间最神秘伟大的人物,只因他能沟通鬼与神。
柔然祭司一职地位飘然,每一任大祭司在二十五岁时, 会从民间挑选合适的幼童,放在身边悉心传授知识,选出一位出类拔萃者。当老一任祭司逝世或卸职, 新一任祭司执起权柄。
上百年里,柔然发生过无数次动乱, 大祭司偶有参与其中, 但下一任掌权者仍会将他们高高地供奉起来,从不敢剑指祭司。
只因大祭司掌管神鬼莫测的巫术。
妘千里是不信巫术存在, 但柔然每个人都深信无疑, 历任大祭司, 都会公开或私下,向人展示过神迹。
这一任, 只向柔然的东西两位可汗展示过神迹。
究竟展示了什么神迹无人知晓, 只知道东西两位可汗见过之后, 差点因为争夺大祭司大打出手。最后三方约定约定, 大祭司每两年,分别在两处王庭待半年。
于是这位大祭司在东西王庭的贵族中,也是高高在上、神秘异常。
像呈克乌这种小人物, 原本没有资格见识神迹。
只是他的家乡, 在一座绵延高山脚下,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赶着羊群和牛群生活。某一天,一个特殊的外乡人到来, 对他们说了一句话:这座山遭受诅咒,上天将会落下炙热的火焰。
村里人自然是不信,他们居住在这座山脚上百年,从没有什么火焰,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山雪原。
那个外乡人说完这句话,打马上山,村里人只当玩笑话口耳相传。
这年年末,一个清晨,一声惊天动地的晃动声,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村人。
他们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皑皑雪山上,一层接一层的炽热火焰,像沸腾了的水一样,从山上大幅度滚落下来。仿佛九天之上浇下火水,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席卷一切。
“那时候我十岁,这种景象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是神降下的惩罚,惩罚我们不遵守祂使者的话语。幸好,仁慈的神留了我们性命。滚烫的火没有烧死我,我才有机会跪在公主的身前为公主效忠。”
妘千里:“?”
小鱼斜眄向妘千里,震惊中露出一个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看来就是在镜山那次大火之后,大祭司才常常去镜山,把那里当做他的另一个家。他竟然知道什么时候山神发怒,太厉害了!”屋内金玉儿兴致勃勃,“还有呢,还有其他的吗?”
“公主,”呈克乌说道,“凡人得仰一次神迹万幸,我的第二次神迹,就是见到公主。看到您时,我一时怔住,您的美貌必定是神的女儿……”
“噢,没有了。”金玉儿神色郁郁,“行吧,那你走吧。”
“公主……”
“——徕迨!”金玉儿高呼一声。
妘千里开门,朝无奈的呈克乌做了个请的手势。
送走呈克乌,妘千里忐忑不安地去金玉儿屋中复命,金玉儿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好像……很怕我似的?”
何止是怕。
金玉儿笑着摇头,“我又不会吃了你。算了,不吓唬你了,你下去吧,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妘千里松了口气,她合上门,咀嚼半天辛苦是什么意思?最终摸了摸怀中的糖块,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妘千里扭头,小鱼提着灯出来,她笑着问,“你要去哪儿?”
马厩。妘千里指了指方向。
“正好顺路,一起吧,这么黑。”
妘千里抬头看天,草原的天总是很辽阔,夜晚星星也多。这夜天空明澄澈,星子遍布,月色明亮,即使是妘千里也能看得清。
妘千里点头,和小鱼一起朝马厩方向走去。
小鱼道:“我说公主很赏识你吧,她把自己最喜爱的金镯子送你了,我能看看吗?”
妘千里见她这么感兴趣,伸手给小鱼看,还晃了几下,镯子发出清脆的脆响。
小鱼掩唇笑得开心,“好好看啊,我能不能摸摸?”
妘千里老老实实地把手腕放到她面前,一动不动。
小鱼珍重地摸了下,感慨道:“公主可宝贵这个了,我们别说是摸,看都不让看。”说着又满脸欢喜,手指仔细触摸金铃铛。
妘千里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想,自己来到柔然这么久,小鱼对自己最好,她不会忘记自己高烧时,是小鱼在照顾自己。而自己离去在即,不知她……想不想回去?
妘千里看着她的笑,终于决定问问她。
她逗了小鱼一会儿,无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大燕?
小鱼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如果说没想过,那是假的。”
“我小时候家门前有棵树,一到秋天桂花飘香,我去摇树,阿娘为我摘桂花做桂花馍馍。我有个邻居叫香儿,我认字读书都比她快,总是嘲笑她脑子笨,其实是我嫉妒她,因为她爹娘都对她很好,她现在孩子应该都好高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小鱼转头看向妘千里:“你呢?”
妘千里点了点头:想。专注地望着小鱼。
小鱼被妘千里盯着,低下头又道:“其实仔细想想,痛苦比快乐多。小时候我爹总是打我娘,也打我。我现在却记不起打我的场景了,只记得他们如何对我好。可我知道,我回去没什么好日子过,我年纪大,不好嫁人。”
妘千里的手放在小鱼眼下,晃了晃手镯,小鱼抬眼,妘千里不认同道:你年纪正好,不要这么说。
妘千里不接受这种思想,二十岁的小姑娘,放在现代,还在读大学,大脑在飞速吸取知识经验的年纪,身体素质也未达到巅峰,哪里大了。
小鱼笑道:“你说了不算,大家都这么觉得。而且,就算真让我嫁个谁,我怎么知道他人怎样。公主她脾气不好,我服侍她这么多年,了解她脾气,她就爱看人吓得发抖的样子,你只要顺着她心意,听她的话,她不会怎么样。可我要是嫁了个不知底细的男人,还不知会怎么样,比如说像公主哥哥那样。”小鱼似乎想到了什么惨痛的经历,浑身一抖。
他怎么了?
小鱼不愿多说:“你呆久了就知道了,没事尽量少和他在一起。”
已经搭上这条线了,妘千里暗道,你喜爱的金镯子,正是托了小王子斗气的福买一送一。
两人说着,走到了马厩中,妘千里一到马厩,马群隐隐高兴起来。
妘千里找到公主分配给她的马,伸手掏了块糖,放在手上,马眼睛瞪大,鼻孔变大,嘴皮子一翻,立刻舔走了那块糖。
妘千里依法炮制,给马厩里跑得快的马都分了块糖,那些马对她熟稔至极,见到妘千里来了,亲亲热热地供她抚摸,妘千里赶紧多摸几把,培养感情。
小鱼在一旁感慨道:“徕迨,你自己糖都不够吃,还要分给马啊?”
妘千里心头一跳,朝小鱼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
“你啊,你找公主再多要点嘛。你现在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你嘴甜点,她肯定会答应。”
小鱼语重心长为她出主意。
妘千里拍了拍马脖子,走出马厩。
两人一出马厩,同时朝一边看去,夜色中,一只长长的队伍自视线尽头走来。却不是王庭中常常出现的军队或皇室奴隶,而是一队面黄肌瘦的大燕人,首领和看管者都是披坚执锐的柔然人,低喝声不绝于耳,“快点!”
小鱼和妘千里同时停住脚步,看向这群人。
“赶不上大人们的时候,小心抽死你!”有人低骂。
有火光徐徐而来,柔然王庭内的亲卫军赶到:“什么人!”
首领亮出腰牌,亲卫军借着火光看见对方的脸和腰牌,顿时明悟,“原来是王子殿下的人,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运货?”
“殿下催的急,不得已。”那人行礼道,“麻烦您了。”
“不用,这是我们的工作。”
两人在那儿寒暄,妘千里看向这一长队神情麻木的大燕百姓,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进王庭便是混迹其中,这没过多久,又来一批。但王庭的汉人,明显没有这么多,剩下的人都去哪里了?
这一批人缓缓走去,小鱼深深吐了口气,“哎,又一批倒霉蛋。”
妘千里盯着小鱼:怎么了?
小鱼摆摆手:“不和你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妘千里坚定地盯着小鱼,脚下不动。
小鱼耐不住她的目光,眼神飘忽:“就是……王子殿下喜欢用人来练习射箭,大祭司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送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是形态各异的死人。其实这些也不多,一个月就两三批……”
小鱼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无声。她小声道:“这个你生气也没办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服侍好主子是正事,管不了那么多。公主不一样,违背她心意的她才杀,她不会无故杀人。”
妘千里抿紧唇,她想到了越过莽川的那一晚,熊熊火焰下,她注视的第一场屠杀。血腥残忍,把杀人当做取乐工具,那夜她为了静候时机,亲眼见到村子里染上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妘千里竭力让自己遗忘的场景漫上来:骑兵□□挑起人头,砍刀故意只削断肢体,只剩下兽性的士兵奸/□□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盛着快意享受的笑容。
能尽情的掌控别人的生死,以最残忍最残酷的方式剥夺人命,这种权力感让某些人爱不释手。
妘千里没说什么,她抬脚往前走。
小鱼跟上:“徕迨,你生气也不管用,小王子离开王帐,没有这些事,大祭司那里,可是月月有,你气得过来吗?”
妘千里回头,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小鱼看见这个笑容,更害怕了。
妘千里走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她连比带画问小鱼:公主以前的狼,怎么死的?
小鱼一愣,“你怎么知道?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好像……”
她努力沉思,不确定道:“好像是被公主杀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