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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秋月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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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选过后,忘归岛迎来一阵短暂的和平。

    一颗异星突起,终止了以奕星为首的龙星门下、以元寅为首的虎星门下双方持续近五年的龙虎屠斗,龙虎双方从未如此默契地,统一了战线,为了保存实力对抗共同的敌人,他们不再互相较劲,也不再肆意屠戮其他组的无辜者——

    忘归岛得以迎来一阵难得的平静。

    而带来这短暂和平的人——

    碧痕剑的主人,那个名叫阳春的妙龄女子,在第五年小选一剑扬名,自此成为忘归众人日夜议论的对象,人们悄悄谈论她的剑法、她的容颜、她的气性,一时间,人人皆以认识她、与她有过交集为荣,一时间,似乎全岛的人都与她有过交情似的。

    从不知,一朝强大,众人往之。

    全不似,五年前她初来乍到,那一副副欺生怕恶的嘴脸?

    众生俗相落入她眼,像是一粒尘埃,落入一泓清泉,彻彻底底没了踪迹。

    灵慧如她,自不会叫这些众生俗相乱了心境,她虽有碧痕在手,却从不露肃杀之气,她眉眼之间,云淡风轻,对世人,对过往,如同全不在意了一般。

    也是,现在的她,虽身处炼狱,反是一生从未有过的富足——

    她有岸芷那样的生死姐妹,有江秋白兄长一般的关怀,她还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学,浑元剑法,九宫剑法,洗髓经,碧痕剑,她再也不是任人欺侮的孤弱少女,她有了自保的力量,也有了守护所爱的勇气,或许,这便是姨母生前说的,长大的真谛?

    最可贵的,她甚至还拥有了她从不敢奢求的——

    那个人的真情。

    “想什么呢?”

    一双手温柔地环上来,吐息之间,是那股独特的腥甜气味。

    她依旧望着崖下,任由身后的人环抱着她,任由他细腻的吻落在她的发间。

    “司教,想过离开吗?”

    她轻轻说着,声音轻柔得如同鲛人的吟唱,令夜倾城差点迷醉其中。

    她这可算……一个邀请?离开这困囿之地,携手天涯?

    可这句话深层的含义,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

    恰时,一个巨浪猛拍过来,拍打在坚硬的崖壁,碎成点点白花,终究归潜入海,夜倾城一个激灵,他终于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无法离开。

    纵使他武功卓绝,他始终无法带着他心爱的女孩,奔赴自由之地。

    因为缚心蛊。

    他身种两枚缚心蛊,第一枚,是为他的自负而种,第二枚,则是为她而种。

    他无法告诉她,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夜司教,只是一个不能自救的可怜虫,一个永世的囚徒,即使铸成最后一把枷锁的缘由是她,他亦是说不出口的,他们是一样的孤傲而纯粹,受不得爱人眼中的怜悯和失望,他们都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这段比肩而立的旷世情意。

    “也许……不是现在……”

    他只能含糊回应着,跟着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

    像在躲避她的追问,又像在躲避自己内心的无力,他眷恋着她肩颈之间那片刻的庇护。

    好在,她并未问下去。

    也是,她灵慧,拿捏方寸素来恰到好处,他不应,她便不再问。

    “嗯……我尚有浑元七分诀没有修习,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说是吧,司教?”

    她笑着转过身来。

    她全然不知缚心蛊的内情,只当司教弦外之意是她实力不够,那股子要命的倔强便上来了,笑语之间,一剑碧痕挑出,向那人而去。

    夜倾城稍稍一让,顺势一抬手,便握住那执剑的莹白手腕,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不错,比起小选之时,快了一些……”

    “只是……快了一些吗?”

    阳春勾唇一笑,一招梯天渡星河,就金蝉脱壳般挣脱出来。

    却见夜倾城不紧不慢,同样使出梯天渡星河,身形遁化,如影随形。

    两条璀璨星河交互之处,两个身影你来我往,一个是点到为止,一个是招招保留,明明一套威慑天下的浑元剑法,生生叫二人使得柔情蜜意、郎情妾意一般。

    林中的鸟儿痴了,树上的小猫呆了——

    这还是忘归岛人人避之不及的两个大魔头吗?

    渐渐地,阳春终是落于下风,被那人逼至院墙。

    阳春还欲施展身法解控,却见来人衣袖一拂,双手便稳稳撑在她身两侧,一张完美容颜,如天神入梦一般,步步欺近她的鼻翼。

    那股专属于他的淡淡腥甜气息。

    她细数他渐沉的呼吸,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在那双黑眸的凝视下,天地万物似乎变得虚无而渺小。

    崖顶之上,天幕之下,皆不及他怀抱广阔;九宫浑元,碧痕洗髓,哪抵得过他眼中星河流淌,仿佛就要携她,流向那繁星璀璨的天际。

    而世间最美好最可贵的事,莫过于这深重情意的双向馈赠。

    在夜倾城眼中,流淌的哪里是天上的星河,那是他怀中的女孩——

    眼波流转,胜却人间无数。

    一个吻就要落下——

    墙角的倩影一蹲,一钻,猝不及防从夜倾城胳膊下的间隙溜出,一式紫霄形化“提式”,一跃上了树枝,等她抱起小猫果子,重新落回地面,抬眸一笑,几乎黯了天边的星子:

    “司教,今次,我赢了。”

    夜倾城眼中含笑,有一丝小小的狡黠和傲娇:

    “自是……我这做司教的,让着小孩的。”

    “望月崖夜司教,何时让过输赢呀?”阳春轻轻放下小猫,“你说是不是,果子?”

    那小猫应景“喵”了一声,更叫阳春笑不拢嘴了:

    “听听,果子在树上瞧得一清二楚,司教是明明白白输了,可不是让的哟!”

    “哈哈,你说是,那便是了……”夜倾城满眼宠溺,“是司教输了……”

    “输的人,可是要受罚呢!”阳春一双清眸一眨一眨。

    夜倾城一怔。

    她要如何……要我带她走吗?

    夜倾城感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一种复杂的情绪席卷了他,他紧张又克制,欢喜又无奈,他甚至想好,只要她开了这个口,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实现她对自由的愿望。

    然,一旦动了离开的念头,缚心蛊便会躁动不安,夜倾城顿感心头隐隐绞痛,强自运功平稳下来,却迎上阳春那不知情的依旧热烈的眼光,他又下意识移开,以期压下离开的念头。

    “司教,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她切切地望着他,平日里清寒的眸,此刻却热烈得如同她的司教。

    这一次,无处可逃的人,换成了他夜倾城,他沦陷在那双清眸之中,一边运功压制缚心蛊的伤害,一边忧虑重重又有些渴盼的,等她说出自己的愿望。

    “那……小阳春想让我做点什么?”

    阳春并未察觉什么,只是一下拥住夜倾城,在其耳畔轻轻言道:

    “明日中秋,武渊阁后,邀司教共赏秋月。”

    语罢,阳春身形俏丽地离开了,话音从夜风中传来——

    “司教,愿赌服输,不见不散。”

    唯有夜倾城,心中悬着的巨石得以放下,如释重负,一阵轻松,喃喃自语道:

    “这么轻易的惩罚么?自然……不会拒绝的……”

    也是,若她要的,是离开,他也断不会拒绝的吧……

    沧奕纪年四百五十年,八月十五,中秋时节。

    忘归岛北,武渊阁,迎来了自建阁以来最热闹的一夜。

    傍晚时分,两个年轻人忙碌着,在武渊阁后的竹林高地筹备起来,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往圆桌上摆放菜肴糕饼,另一个面容干净的男子自阁中搬来五把椅子。

    其二人正是岸芷和江秋白,他们同阳春差不多的年纪,此时已是二十出头。

    岸芷的脸庞不复少时的婴儿肥,瘦了,长开了,显出一种成年女子的立体美来,但举手投足间,还带着那股少年特有的娇憨可爱,十分招人喜爱。

    江秋白依旧少言,总喜欢默默将事情做好,那双眼睛,一如少时,平静,纯净,不沾染一丝忘归岛的血气,不过,他的少言也并非不善言辞,相反,他比绝大多数人都看得通透,偶尔宽慰劝解他人的只字片语,总能一语中的,叫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二人忙碌得差不多,忽感一阵清风自林间拂过,抬头——

    正是阳春,轻功而来,提着竹篓,中有鲜鱼数尾。

    “大菜可算来了,秋白师兄,柴火锅子可以架起来啦!”

    岸芷欢快道,一把将鱼篓接过来,选中最为肥美的三四尾,十分熟练地处理起来。

    她手法之娴熟自然,全不似五年前,总镇之家的大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模样。

    眼瞧江秋白柴火备好,锅已烧热,阳春点点头,轻道:

    “我进阁去请尊者……对了,司教也快到了,他若先到了,就请他先吃些山果吧……”

    岸芷和江秋白闻言,一怔,随即相视一笑:

    “我就说,以她的剑法,捉个鱼要这么久?原是绕到果园去了!”

    “放眼全岛,也唯有她一人敢进岛主的果园,偷岛主的果子吧?”

    “那是!秋白师兄有所不知,几年前我俩不知情,误闯过一回,幸好夜司教袒护阳春,我俩才捡回两条小命……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可她不是,每年总要偷偷去一两回。”

    “为何?”

    “那次以后,她发现夜司教似乎偏爱其中一种青果,于是每年节令,都会冒险去摘一些,借着探望小猫的由头,亲自送上望月崖呢……”

    江秋白听罢,抿嘴一笑,再回头一看,一盘山果,果然全是青色的独一种,正欲感叹,忽然感觉某种异样,顺着果盘抬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一袭玄色锦袍,上绣云月暗纹,挺拔的身姿,迫人的气势,正拿着一个青果细细端详。

    “夜司教,学生拜见司教!”

    江秋白迅速起身,朝夜倾城行了一揖。

    岸芷一听,吓得赶紧转身,锅勺都来不及放下,便举着仓皇行了一揖。

    夜倾城轻轻放下那枚青果,方才的话听在耳中,早已乐在心里,面上却还无事人一般,假装随意扫视,以遮掩做司教不该显露的窃喜。

    当他目光扫过五把椅子、五双碗筷,转而看向一整锅奶白的鱼汤,心中有一丝的疑惑,她昨日邀我,我当是只我二人,没想到,多了一个程岸芷一个江秋白不说,还请了师公么?不过还好,人多了总归热闹,忘归岛的团圆饭,这还是头一遭。

    “今日佳节,无须多礼,你们照看锅灶便是了。”

    瞧着夜倾城面容轻松,二人也轻松了,一个照看锅,一个照看火,重新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鲜鱼出锅,阳春也请到天一尊者前来。

    天一尊者走在前头,衣着朴素,精神矍铄,闻着一锅子鱼汤的鲜香,大喜道:

    “倾城呐,你这些个好弟子,跟你一样,知道我爱吃鱼,净会讨人欢心呐!”

    “师公过奖了,”夜倾城庄重行了一揖,“承蒙师公庇佑指点,他三人在武渊阁修习,方能精进至此,中秋佳节,是该好好感恩一番。”

    “哈哈,倒不至于如此凝重……阳娃子,将我的果酒斟出来,五个人,全部斟满!”

    “是,尊者!”阳春应着,将手中的酒坛仔细揭开,一阵果酒香扑鼻而来,既有果子的清冽甘甜,又有白酒的醇厚浓香,斟了五杯,香味便飘出竹林甚远。

    “今日中秋,是为人间团圆节,今夜,无师徒,无司教,只当是我这做长辈的,与你们四个小孩一起,共饮团圆酒,共赏团圆月!来,干了第一杯!”

    夜倾城及弟子三人齐齐举杯起身,当五个酒杯碰在一起,他们仿佛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在这片不被阳光眷顾的阴暗之地,偶尔月满盈辉,似乎也迎来一瞬的美好与宁和,他们不是家人,此刻却心照不宣地扮演着彼此的家人,好让这月不被辜负似的。

    夜倾城是最有感触的人,虽然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的欢愉,早已透过果酒香,飘出竹林甚远,十二年了,七年又五年,他在忘归岛十二年,几乎快忘了与家人共饮是什么滋味,而今,他的太阳,不仅带着光明照进了他的生命,也带来久违的温暖,即使他清楚,这温暖是极其短暂的,甚至不被忘归岛所容,但只要拥有一瞬,便够了。

    天一尊者似是看穿了夜倾城所想,饶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

    “一处心安,便是家,莫管明日如何,珍惜当下才是!”

    说罢,天一尊者举杯一饮而尽,夜倾城也暂放心结开怀畅饮,见尊者和司教放下架子,弟子三人自然也不拘束,笑笑嚷嚷,让菜邀饮。

    忘归的月,从未像今夜这般圆满,满月高悬,不似往日事不关己地冷冷俯视,月亮也像被这短暂的温情感染,送上洁净的月光,洗涤了可怜人心底的血痕。

    不知是不是月色醉人,碧痕剑的主人一杯下肚,便晕眩起来,她嘟囔着要吹风,便踉踉跄跄朝旁边的高地走去,夜倾城随即追过去,扶着她坐下。

    “司教,若是一生,都像今日这样快活……该有多好?”

    她突然柔声说了一句。

    话语间,她眯着醉眼回望,朦胧之中,举杯邀月的三人,令她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柔软,那里有她的姐妹,她的师兄,还有她敬重的长辈,他们联结在一起,陪伴在她身边,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终于不是孤独一人,不会在冰冷的夜里,孤独的死去。

    夜倾城抱着她,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清醒的,他很清楚,七选人的人生早有定数,冰冷,孤独,残酷,才是七选人生命的常态和归宿,所以,面对阳春的醉语,他不知如何劝慰,亦无法允诺,他能做的,唯有紧紧拥住她,让她不受夜寒的侵袭。

    她真的醉了,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夜倾城回应与否,她只是自顾自嘟囔着什么,时而笑一笑,时而静一静,像一只不谙世事、自娱自乐的小兽。

    “司教,天黑了,给我说个故事吧……”

    这一句,夜倾城总算听清了,不禁笑了,月下的她,圣清,纯洁,一尘不染,她的醉颜,带了婴儿般的天真,一种挣脱一切枷锁的、生命最原始的灵动,教他的心为之一颤。

    他轻轻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决断生死的人,竟真的柔声说起了故事:

    “古有传说,世界的尽头有一张木筏,它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名曰浮槎……”

    “浮槎上呐,没有驾船的人,但仍能悠然漂移,从不迷失……”

    “没有人知道,浮槎的目的地是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浮槎渡的是什么人,只有很少的人见过,朝霞漫天之时,浮槎便会自海上开往天际……”

    悠悠低语,落在夜风中,像另一艘悠悠的小舟,将怀中的人带向梦的深处……

    那一夜,天地风月,皆似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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