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日夜同心
三年后。
沧奕纪年四百五十年,也就是忘归岛的第五个年头。
一颗新星在忘归之上迅速升起。
她手中剑芒青寒,如同一颗冷冽而耀眼的碧色星星,黯淡了旷夜繁星。
终于,夏秋之交,在揽翠苑的荷花落尽后,第五次小选,终于如约而至。
那一日,海上的天气晴好,天,云淡风轻,海,风平浪静。
没有人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晴天,看似没有悬念的小选擂台,来了一个人。
她从东边海滩而来,无声地穿过人群。
她不说话,不笑,也不用轻功,只是平常地走来,又平常地朝台上走去。
可,不知为何,但凡她所经之处,人们的目光皆被她吸引了去,以至于后来,乌泱泱的玄衣人海,竟不约而同地,为她让出一条通道来。
她淡然走过,仿佛那条通道的终点,并不是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擂台,而只是一片海滩那么平常,她一路无话,只是静静地走过,却自带一股气势,教众人也噤了声。
只有在她的身后,众人才能缓过神,感受方才的心绪翻涌。
有些人惊异于她的容貌。
缪音冷艳,辛草灵动,曾是忘归岛公认的两大美人,可这位一出,前两位的光彩便瞬间被掩盖。清绝如霁月,灿烈如骄阳,她们之于她,便如同那日月之下的冰晶玉石、娇花香草,并非不美,可,美得局促,美得平凡而渺小。
有些人慑服于她的气场。
奕星跋扈,元寅凶狠,四年来稳稳盘踞大小选拔的一二名,是众人畏惧的对象,可这位一出,她无需奕星的颐指气使,也不消元寅的面露凶狠,她只是淡淡走过,未发一言,未出一剑,便教现场鸦雀无声,可明明,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唯有被她目光扫过的人们,惊退数步的同时才恍然大悟——
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与夜倾城是那么相似——
平静不过表象,平静背后,随时能掀起令风云变色的力量,同样迫人的气势,人们简直以为,见到了第二个夜倾城!
当然,也有人,既不惊异于她的容貌,也不慑服于她的气场,只是一直凝望着她。
像雕刻出世间极品的雕刻师,期许中带着审视。
像一路陪护的守护者,宠溺中带着倾慕。
那是夜倾城,已经落座司教席,等着他最出色的弟子上台。
“十三组阳春,挑战——去年的小选之王。”
一语落,四下皆惊。
这句话,分量何其重,却被她用那般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仿佛要挑战的,不是收割过无数人头的小选之王,而是一只蚂蚁。
众人的目光随之移向龙星门下,龙星队伍的首位,正是蝉联四届小选之王的奕星,此时的他,一身王者功法,睥睨人海,却没料到——
她来了。
她不仅来了,还是第一个上台。
她不仅第一个上台,还要挑战小选之王。
更可恶的,她的语气那样平常,难不成我这四届之王,竟入不得她眼?
奕星想着,一式锁子缠步跃上擂台:
“龙星门下奕星,愿意领教!”
阳春瞥了眼来人,奕星的跋扈一如当年,武功却不复当年。
他的青芒诀已练至七层中的第五层,长虹剑法也至剑势一重,而他手中所执之剑,不复三年前交战之时的普通刀剑,已换成能与顶级剑客相配的——龙渊剑。
正在众人瞪大眼睛,准备欣赏一场神仙之战时,却听那绝色女子又淡淡道:
“不够。谁是去年的第二名,一起上来。”
她竟要……
原本鸦雀无声的黑海霎时沸腾了。
“她竟要一挑二!挑的还是奕星和元寅?!”
“她第一次上台吧,一个新人,竟敢挑战龙虎双星?!”
“太狂了,纵是夜司教的真传弟子,也不能这么狂吧?!”
终于,在众人的议论中,杀神刺元寅上台,与奕星对视一眼,站在了阳春的对立面。
两把神兵再一次在台上交汇了,不过这次,不是敌对,而是同一战线。
一边是杀神刺,在阳光下,曜着惑乱人心的张扬杀气。
一边是龙渊剑,如登高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盤卧。
见识过龙渊、杀神的众人,纷纷伸长脑袋,想瞧瞧敢一挑二的神兵是什么样子。
却只见那女子原地伫立,剑未出鞘,眉目冷淡。
“天哪,她怎么还不拔剑啊?”
“不拔剑,等着被宰吗?!”
“那可是龙渊剑和杀神刺啊,她不要命了吗?!”
众人焦心之中,一阵龙吟骤起,宛若巨龙出渊,腾至女子上空,化为长虹斩下。
那是奕星出手,龙渊剑,一来便使出绝杀技“深涧饮虹”。
与此同时,女子周身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时隐时现,时明时暗。
那是元寅出手,杀神刺,一来便使出绝杀技“杀意弥漫”。
两大强者的杀手锏,躲一个已经是奇迹,怎么可能兼顾?!
众人屏息间,正要叹惋,只见一阵剑光绽放,还来不及看清什么——
收剑入鞘,剑光消逝。
女子岿然不动,身后,地上,唯有衣衫褴褛的二人、挑落的神兵两把。
这下子,连司教席的十二星司教纷纷起身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太快了,这也太快了……”
“看清什么招式了吗……”
十二星司教感叹着,其中数龙星最为惊愕,至今不肯相信爱徒被一招挫败。
“不可能,我徒奕星剑法卓然,已至剑势一重,怎会,怎会如此不堪……”
绿蕊夫人见状,也终于起身,缓缓说道: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已到第四重剑芒,慢于她的,也必败于她。”
“怎么可能……她竟到了剑芒一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龙星喃喃自语,跟着一个趔趄,这是他龙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
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开创的长虹剑法,乃是剑势境界的佼佼者,昔日所向披靡,今日到了这小女子剑下,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更不敢信,一个学生而已,一个后辈而已,竟到了剑芒的境界?剑力,剑气,剑势,剑芒,剑意,他龙星悟剑半生,才到剑势一重,这小女子学剑不过五年,竟已到剑芒一重?!
这已经不是奕星一人的落败,而是他龙星半生的落败!
龙星的内心如江河翻涌。
“我输了。”
半晌,龙星才低低说了一句。
这还是龙星第一次认输。有颓意,有无奈,却更有作为龙头老大的气量。他沉默片刻,继而转向夜倾城,眼里又燃起光亮,那是一个武者对无上剑道的尊崇和向往:
“敢问夜司教,今日我龙星,败于何招何式?”
夜倾城含笑望着那女子,目光始终不移,淡淡应道:
“浑元剑法,裂天夺魂。”
原来,这不是一颗新星。
这是灿烈的太阳。
她的出场,黯了岛上所有星子,不论是台下的学生,还是台上的司教。
她云淡风轻地来,剑出鞘,剑入鞘,一闪而逝的剑芒,是点到为止的示强。
浑元剑法之裂天夺魂,乃是浑元飞罡六式的最后一式,若是她想,出剑更早一些,收剑更晚一些,那奕星、元寅二人便不是衣衫褴褛那么简单了,甚至,台上台下,都难逃剑芒。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与夜倾城一般卓绝,却不似夜倾城嗜杀无情?
到底……是敛?是狂?
又也许,有一种狂,便是她这般云淡风轻?
她淡淡的,就拿捏了生死的分寸,简直比一剑要了你的命,更叫你慑服。
她是第二个夜倾城。
不同的,一个是不敢直视的黑夜,一个是不能直视的太阳。
正当人人都被她惊艳,小选之王的丰厚奖赏也送到她手上——
她却转手一扬,将那些秘笈尽数抛向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校场。
众人终于确定——
她分明是狂,而且是狂的极致。
因为极强,所以极狂,狂到无所惧,狂到无所求。
就像她的司教。
他们一样的强,一样的狂,挥一挥手,便改写他人的一生。
渴望秘笈的人们你哄我抢,校场之上,一片乱潮。
小选失序,此乃忘归百年,头一遭。
岛主和众司教连忙出手制止,唯有那双黑眸,望着这一切,泛起浅笑……
望月崖下,东边海滩。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海风缱绻,海浪呢喃,平静,柔和。
他跟在她身后,莫名想起她小的时候。
也是在这片海滩。
那时的她刚满十七岁,满脸无畏,问他年岁几何,自己如何练到他的境界。
他告诉她,五年,剑意不及,剑芒尚可。
而今,她真的练至剑芒一重,不过四年而已。
夜倾城回忆着,觉得点点滴滴,仿佛昨日,却见她忽地停下脚步,转过来——
她不是十七岁的个头,也不是十七岁的样子了。
原来,他的女孩,真的长大了。
他素知她美,却未想见,今日长成,竟能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素面朝天,粉黛未施,还能美得颠倒众生、摄人心魂。
他夜倾城不同常人,不会同那些学生一般,因痴望她的容颜而掉落兵器。
他掉的,是他的魂。
他凝望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三年前的那夜后,他不止一次地强迫自己,与她保持距离,指点武学即可,远远看一眼即可,他甚至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不要再次沉沦于那双清寒的眼睛。
以至于今日,他看向她,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情深,像是要将过往的三年一一补偿。
不止,他更发现,悄然长大的她,拥有一种更加复杂的美。
好比一种花,花苞的时候,美得纯粹,美得简单,可当她绽放蕾蕊,香雾氤氲,你反而一时看不清似的,待你走近一探究竟,你才发现,她不再是浅白的花苞,娇稚,天真,易得,她现在是神秘的花丛,妩媚,清冷,缥缈。
于是你不禁驻足,想看透这美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可一驻足,便落进她设下的陷阱,一个由美构成的陷阱。
夜倾城怔了,凝望着眼前人,有些话本到了嘴边,又不知忘到了哪里。
阳春见司教不语,道是自己在小选上的所作所为过火了些,先露了怯。
“司教,可是怪学生,过分了些?”
她装弱似的,与方才威慑八方的王者,简直判若两人。
莫非她从不知,过分的不是她的所作所为,而是她的美吗?
夜倾城想着,笑了笑,如同少时那般,轻抚她的额发:
“不是要报仇吗?又为什么……留了他们性命?”
阳春见他并未动怒,释然了,仰脸一笑,一如少时无所畏惧:
“他们啊,不值一剑。”
闻言,夜倾城大笑,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海滩。
他已经太久没这么纵情大笑了。
他笑,因为她的狂傲,像极了二十岁的他。
现在的他,身种两枚缚心蛊,不复当年狂傲,却没想到,培养出一个同样狂傲的她。
更有甚者,她那种云淡风轻的狂,更是青出于蓝,更叫人望尘莫及,又无可奈何。
“那你又为何,扔了那些秘笈?”夜倾城含笑又问。
“我不需要,惹他一场热闹,才是好看!何况……”
她顿了一下,一双清眸,偏偏对上那双黑眸:
“我有司教,那便够了。”
夜倾城被她一言惊动,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掀起波涛。
他一把揽过那袅娜纤腰,迫使她再不能逃,那双清眸便在咫尺之间:
“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低沉的耳语,像极了三年前的夏夜。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迎着他炙热而专注的目光,任凭自己的心跳,贴近他的心跳:
“我很清楚。”
跟着,她的唇覆上了他的。
她竟……
夜倾城浑身一颤。
她不过点水一触,他便忘却周身万物。
他彻底沦陷,陷进那极美的陷阱之中。
他忘情回应,眷恋那芬芳的柔软,随即又反客为主,霸道而柔情地,再不愿放开。
唇舌之间,气息渐沉。
这份回应,他等了太久,太久。
山花,蝉鸣,日出,晚霞。
都知道他等了多久。
还不够。
他一手扣过她的腰身,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以期这个吻更深入、更绵长。
而她,也终于放下心中的顾忌,仍由自己,融化在他的臂弯之中。
那一刻,天地之间,再无旁物,只有属于他和她的——
那个灿烈而明暖的世界。
有情处,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