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月下蝶影
忘归岛,五月初一,夏至。
自正月被救出冰原、收留在染月居,已是四个月过去了,阳春左肩的贯刺伤已经痊愈,左臂、右腿因中梅花镖而刮骨剜肉的伤口也恢复大半,皮骨之间长出肉芽,肉芽又慢慢长成血肉,只是皮肤尚未完全结痂,还需以纱布覆盖、外药敷抹,再有几日才能大好。
这四个月里,阳春与夜倾城虽同在染月居,却并未同住,在阳春脱离昏迷以后,夜倾城便回到主殿,阳春则一直留在偏殿休养。
二人仅一院之隔,却与隔了山海无异,深藏于二人心中那不愿言明的、潜滋暗长的相思,在每一个夜晚降落的时分,都分外刻骨、难捱。
可,面临这人生的初体验,两个同样孤傲的人,却又出人意料的一致的羞涩内敛,没有人挑明心底的暗潮涌动,他与她,只是切切地渴盼对方的身影,却不敢将这渴盼流露出来。
因着这渴盼,夜倾城每日必到偏殿探望,或早,或晚,停留时间也不定,或长,或短。可不论哪一日,只要一踏进偏殿,夜倾城的目光便被那少女吸引了去,他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事物,他的目光,一如那日的朝阳,炙热,滚烫,落在少女的脸上,画下绯红的朝霞。他真想永远这样陪着她,凝望着她,可每每见她仓皇失措,他方又匆忙地意识到,男女有别,师生有别,怕她不安,又找个借口匆匆离去。
可捱过一个深夜,捱不过相思千千,第二日,他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偏殿门口,焦灼,又慎重地,才终于迈开进殿的第一步。
这大概是夜倾城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在恣意的本性和小心的呵护之间,进退不安。
而阳春,旁的事是灵慧过人,可当面对的是夜倾城,她的心总是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她尚不知情为何物,却已初尝相思而不自知,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每一日,她都比昨日更加渴盼夜倾城的到来,她更奇怪,为什么她再也不敢直视那双升起太阳的黑眸,明明她曾经是那么无畏,甚至敢直视他眼中的寒意,可为什么,当他的目光落下来,她的心就一下乱了,她唯有刻意避开,方能稍稍平息心跳,不在他面前失态。
如此,两个同样卓绝、同样骄傲又同样羞涩的人,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顾左右而言他。
他每日来看她,便说,是来教她《洗髓经》的内功。
她每日想留他,便假意不懂,问些早已领悟的武学关窍。
一来二去,洗髓经薄薄一卷,早已翻遍讲透,二人又心照不宣地进入了下一阶段——
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早早来看她,便邀,晴日的日出最是好看。
她想留他,便应,雨后的晚霞也值得一看。
朝来暮去,他们一起赏过山花,听过蝉鸣,坐看日升日落,指点苍穹的云和远海的浪,春天的雨,夏天的风,带着对方的呼吸、气息,也成为隽永记忆的一部分。
旧景换新意,皆因眼前人。
一日复一日,直至夏至。
这一日,小猫果子出院溜达,被一只松鼠吸引,跟着,飞也似的窜进了林子。
阳春熟悉果子的脾性,果子粘人,也有分寸,平日出去小玩,至多半晌,天黑前一定会回来,可这次,她在院中等了一天,眼看天快黑了,还不见果子回来,便匆忙往林中寻去。
阳春一边呼喊小猫的名字,一边拨开野草查看,不知找了多久,也不知离开染月居多远,夜色朦胧中,她终于听到轻微的猫叫声。
阳春走进几步,又试探性唤了一声,那小猫像是认出了主人的声音,惊恐中带着渴盼,结结实实应了一声,这下,阳春终于确定小猫的位置,顾不得旁的,飞速奔了过去。
只是,这一跑,像是惊动了什么。
一心寻猫的阳春并未察觉周围的异样,只是一心奔到小猫藏身的大树下,一把扒开草窝,只见一道莹蓝的光影嗖地惊飞,小猫果子一下跳进主人的怀里,再不敢下地来。
那道蓝光是什么?!
阳春心道不好,转身——
她来时之路,此刻已是漫天飞蝶。
那些异常硕大的蝴蝶,在黑夜的丛林扑腾着翅膀,发出极为美丽的莹蓝光芒。
阳春后背腾起一股寒意。
赤蓝魅蝶。
司教曾告诫过她,赤蓝魅蝶,乃是食人蝶,未进食是蓝色,吸食血肉后,就会变成红色,喜欢结群攻击猎物,招惹了它们,再强壮凶猛的兽也无力回天,只等被吸食殆尽。
难道,她误闯了它们的栖息地?!
阳春心下一惊,左手抱猫,右手执剑,紧张地看着那些莹蓝蝶影。
成百上千的蓝色蝴蝶,在月色下闪着莹莹蓝光,魅惑而危险。
眼看那蝴蝶围攻过来,阳春起剑一招“破云霄”,数百只赤蓝魅蝶便被剑气震碎击落。
这赤蓝魅蝶竟如此不堪一击?
阳春松一口气。
却不曾想,这一剑,反而将自己送进深渊——
浑元剑气引发的动荡,惊起了更多赤蓝魅蝶,顷刻之间,成千上万的赤蓝魅蝶从草丛、林间、甚至不知名的地方翻飞起来,迅速集结成群,从四面八方,朝她猛烈地扑来。
她连忙起剑防御,或避,或攻,几次逃过血口,想施展渡星河逃走,却牵动了两处尚未结痂的镖伤,伤口重新渗出鲜血来。
渗血原不打紧,可血腥味却刺激了蝶群,蝶群霎时失控了一般,蓝莹莹的一团又一团,如嗜血兵团,如一张蝴蝶幻化的血盆大口,要将少女和少女怀中的猫,一齐吞噬殆尽。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猎食。
阳春避无可避,唯有眼睁睁望着,那诡异而妖冶的蓝色蝴蝶,如何映亮死亡的夏夜。
一霎,她瞳孔中倒映的蓝色蝴蝶,突然被什么阻挡了——
腥甜的气息。
熟悉,却永远不会习惯的,那股腥甜的气息。
她又落入那个怀抱。
那人将她强行护在树下。
他那么近,近到能听清他的心跳。
而他的身后,那漫天蝶影,因为被强大内功形成的结界阻隔,再无法近他二人分毫。
她原以为要命丧此处,一颗心原本是悬着的,幸而获救,终于可以缓口气。
可,当那双黑眸笼下,那双如同夜幕一般的黑眸,担忧,疼惜,生气,责怪,深深浅浅的情绪,如同夜幕上或明或暗的星子,满满的,一闪一闪的,令人迷醉。
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她的心又骤然被提起似的,砰砰乱跳。
她想避,可身后是粗壮的树干,她想逃,他挺拔的身躯便挡住了她整个人。
面对赤蓝魅蝶尚且镇定的她,在这一刻仓皇失措了。
“你……怕我?”
低沉的耳语,富有磁性,令人沉沦。
阳春全身一个激灵,远处的莹蓝都不如这句低语的杀伤力。
“我记得……你从不怕我……”
他的低语,轻轻飘进她的耳朵,轻地如同蝴蝶落地——
他欺近她,顺手为她解决了沿树干爬下的几只蝴蝶,目光却未离开她片刻。
太近了,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之下,她无处可逃,她慌乱的心跳声也无所遁形。
她有些局促地,花了好大力气,方才稳住自己的呼吸——
“司教……太近了……”
她鼓足勇气抬眼望他。
她的眼睛清净美丽,比起初见之时,出落得更加动人。
他望着怀中的人,眼中的夜空一颤,满天星子,尽数晃了、乱了,星光汇成一片暧昧的湖水,几乎叫人融化、沉潜。
他的女孩,就在这里,在他的怀中,她胜过月色,胜过世间一切的美好。
他终于直面心中的渴盼——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就要覆上她的唇。
阳春的心越跳越快,她慌乱,她不知如何应对,不知是少女固有的娇羞,还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人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渴盼,她既渴望又推拒的——
终是侧过了脸。
没想到她会躲,夜倾城身形一顿,望向她的目光,有一瞬的局促与自责。
跟着,他叹了口气,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发。
“夜深了,该回去了。”
说着,衣袖一动,强大的内功生生在蝶群中劈开一条出路来。
阳春望着那条被万千蝴蝶环绕的通道,有一瞬的失神。
她刚才竟然躲开了。
面对他,她那难言的暗涌的源头所在,她竟躲开了?
她真的想躲开吗……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高高的月亮不能,悠悠的蝉鸣也不能。
只有一条洒满蓝色光芒的小路,少女走在前头,司教跟在后头,少女的内心萌动不安,司教则无声地护在身后,一路无话,但这一夜,已经被深深埋在二人心里……
那一夜过后,二人虽同在染月居,却再没有见过面。
白日里,夜倾城借司教事务早出晚归,阳春也无声无息地宅在偏殿。
而夜里,望月高崖,星空璀璨,也再没有赏夜的人了。
因为,但凡望见星空,那一夜的情景便会再度浮现。
没有人能够自信到,一而再地克制自己的本性。
况且那是夜倾城,一个自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偏要勉强、偏要乾坤扭转的人。
终于,四日过后,五月初五,端午节。
傍晚,当夜倾城拎着司教专属的端午礼盒,以为终于找到理由,再度踏进染月居偏殿。
望着整洁如初的房间,还有厨房里特意为他蒸好的粽子,他知道,她已经下崖去了。
他原以为,见不到她,自己会落寞好一阵子,却没想到,更多的,竟是轻松和庆幸。
并非相思浅淡,一阻即退。
相反,那是相思入骨,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
新景不如旧,皆因远行人。
而后,望月崖夜风依旧,崖上崖下,皆恢复忘归岛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