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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正兮邪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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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染月居。

    染月居位于东边望月崖之上,是忘归岛地势最高的建筑,到达染月居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山势向上,穿过茂密的山林,爬到东山山顶,另一条则是从东边海滩以轻功上崖。显然,现在的阳春,尚且只能每天徒步穿过山林,去喂她捡回的小猫“果子”。

    “果子果子,带你回来已经一个月啦,在司教这里,住得还开心吗?”

    那黑白相间的小猫似有灵性一般,柔声喵了一声,便撒娇似的躺下,翻出柔软的肚皮。

    “嘻嘻,你倒是会享受,”阳春边说边抚摸果子的肚皮,“看来司教待你很好。”

    阳春将果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果子在她怀里眯着眼,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染月居古朴典雅,院外蝉声阵阵,一瞬间,阳春想起了曾经的飞花小筑,想起了落英镇的夏天,从前姨母还在的日子,一幕幕浮上心头。

    但现在的她已经坚强了许多,想起这些事,不会再轻易掉眼泪,就算想到姨母之死或与阳家有关,自己流落忘归或与阳家有关,她都不会再情绪失控了,只是默默承受着,眼底的悲戚逐渐被深重的思虑和内敛的锋锐遮替。

    曾经,悲哀和恨意像一把刀子,扎进她小小的柔软的心房,但乌香之苦楚,忘归之残酷,好像给那小小的柔软的心房浇筑了一层滚烫的铁水,浇筑之始极为痛苦,但浇筑之后,她的心脏好像没那么脆弱了,坚硬了,刚强了,悲哀的刀子,恨意的刀子,统统扎不进去了,当然,这不意味着她也变得同旁人一般心硬血冷,铁水虽坚,却不妨碍她感受那些少见的温暖,来自岸芷的,来自果子的,或许,还有来自司教的。

    “嗖——”

    一截细小的木枝划过,将什么钉在了院中的树干上。

    阳春受此惊吓,迅速抬头,乃是一只通体莹蓝的蝴蝶,艳丽非常,足有一掌大小,被一截木枝钉在树干上,生命力却不减,还在猛烈地扑腾翅膀。

    再回头,施功之人,正是刚进院门的夜倾城。

    阳春疑惑:“司教,这是?”

    夜倾城:“这是赤蓝魅蝶,你如何招惹了它们?”

    阳春每日均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山林,从不沾花惹草,也很困惑:“我……学生不知……”

    夜倾城走近了些,上下扫视了阳春一遍:“你身上,有伤口流血了?”

    “咦?”阳春愕然,她身上并无伤口,若说流血,唯有女子每月那件隐秘之事,司教他如何知晓呢,想到这里,阳春又羞又窘,脸上泛起红晕,只得随意扯个谎圆过去:

    “今日学生上树捉雀,不慎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一两处,但无甚大碍。”

    夜倾城长阳春五岁,武学造诣极高,但对此等女子隐秘之事不甚了解,眼瞧她害羞脸红,也没敏感地往别处想,只道她真的伤了,心中明明关切,仍要装出司教该有的严肃和平静,只是表情如常,眼神却是藏不住的关切:

    “伤口好之前,还是莫要来了,果子的口粮我会准备了。”

    阳春困惑,正要发问,却见空中又飞来几只莹蓝的蝴蝶,速度之迅猛,不似寻常蝴蝶。

    夜倾城一把拔出阳春手中的碧痕剑,轻轻一挥,一道碧光闪过,蓝色的蝴蝶被一劈两半,纷纷掉落在地,一地单翅还在挣扎,既妖艳又诡异。

    夜倾城:“这种蝶叫做赤蓝魅蝶,是一种食人蝶,你看它现在是蓝色,但吸食血肉后,就会变成鲜红色,因此名叫赤蓝魅蝶。它们容易被血腥味吸引,从而锁定猎物,一旦成群的赤蓝魅蝶发起攻击,再强壮凶猛的兽也无力回天,只等被吸食殆尽。”

    阳春背后一冷:“如此美艳的生物,竟是这般凶残?”

    夜倾城:“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致命。你现在武功不够,还是莫要招惹它们为好。”

    阳春看着一地莹蓝,想起鳄峦岛一役的漫天彩蝶,心生寒意:“学生记住了。”

    夜倾城:“嗯,林子那边恐怕已聚起不少赤蓝魅蝶,今日我们便从山崖下去,走吧。”

    黄昏之时,夜倾城在前,阳春在后,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他们沉默地前进着,再没有交流,一路过来,西边太阳渐渐沉潜,东边月亮徐徐初升,昼夜无言交替,显得奇妙而唯美,此情此景,反倒是无声胜有声。

    来到山崖之时,夜幕已全然降临,星月交辉,那是属于夜倾城的世界。

    阳春从旁仰望夜倾城,他身姿挺拔,一袭玄衣,立于这高崖之上,头顶是广袤的星空,脚下是无垠的大海,他如同主宰暗夜的神,让阳春生出一霎的错觉,忘归岛这充满杀戮和绝望的骇人长夜,似乎因为他,也变得不那么骇人了。

    夜倾城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身看向她,她的思虑还来不及遮掩,便被他收纳眼底。

    他看着她,双眸如星辉流泻般清亮闪耀,那张俊美到放肆的脸庞,完美到让人不敢逼视,一缕散发在夜风中飞舞,偶然拂过他的脸颊,让阳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惑和战栗。

    然,当她闻到那股甜甜的味道,那股专属于夜倾城的腥甜味道,她知道那是血的味道,今日定是有谁又死在司教手下了,她骤然清醒,眼前这个人,是极度危险的。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致命,正如赤蓝魅蝶一样,该敬而远之吧。

    夜倾城感受到阳春情绪的变化,眯起眼:“你怕我?”

    阳春:“没有,学生只是……困惑……”

    夜倾城:“为何困惑?”

    阳春:“司教可知,到底何为正,何为邪?”

    夜倾城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意外:“何出此言?”

    “一朝遗孤,为求复国,牺牲妻儿,是为正?”

    “一国君主,为求固稳,设计全歼鳄峦岛,是为正?”

    “一代名将,为求忠义,私用乌香之刑,是为正?”

    夜倾城一怔,对阳春上岛前的遭遇,也猜出七七八八。

    “大难临门,舍至亲而逃,甚至不曾回乡祭拜,是为邪?”

    “父母之祸,幼子何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为邪?”

    “天罗灭道,忘归无情,杀人以求自保,是为邪?”

    三正三邪的疑问,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夜倾城怔在原地,她小小年纪,竟早慧至此,问出这等发人深省的问题,夜倾城一时不知是好是坏。

    阳春抬头望着夜倾城,目光灼灼:“又如司教,司教对我和果子是极好,可司教能成就此时此身,免不了杀孽负身,司教其人,又是正,还是邪?”

    夜倾城盯着她的双眸,这双眸不再是无畏得纯粹,当中顾虑重重,计较重重,是一个十七岁少女不该有的复杂和沉重,一瞬,夜倾城想起了七年前那场变故,沉默半晌,终道:

    “世间之正邪,恰似武学之阴阳,阴可为阳,阳可为阴,则,正可为邪,邪可为正;阴可化而为阳,阳亦可化而为阴,则,正可化而为邪,邪亦可化而为正;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则,正中有邪,邪中有正。如此而已。”

    阳春哑然:“莫不是,这世间,无绝对的正,亦无绝对的邪?”

    夜倾城:“大抵如此,世间正邪黑白,正如同源之水,终有同流之时,切莫过于计较,等你长大些,自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阳春:“正邪无绝对,那善恶呢,莫非连善恶也不分了?”

    夜倾城:“正邪多殊途,尚可粗粗分辨,但善恶在人心,人心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

    阳春沉吟片刻,一字一顿:“身处忘归,司教其心,又是善,还是恶?”

    她竟……莫非我这半年来,对她太过偏爱放纵,她竟胆大至此,敢这样直白地质问我?可转念一想,七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般,咄咄逼问师公,沧奕与天罗,两大势力巅峰较量,直接逼死母亲,而两方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至亲之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罢了,小阳春,你我均是乱世的牺牲品,何必叫你也受着良心的煎熬,到了忘归,倒不如做个纯粹的恶人,纯粹的强者,来得简单痛快罢。

    “忘归之上,除你之外,旁的人还有谁计较这善恶之分?你若因善而死,顾不了自己的生死,又何尝顾得了别人的生死,留存全员恶人,岂不是因小善而遗大恶?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不择手段,活下来,才是正理。”

    阳春闻言,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应:“阳春记住了。”

    夜倾城:“嗯,记住了就好,过来,我送你下去。”

    阳春应了一声,朝前走去,夜倾城一把揽住她的臂膀,施展轻功,跃下崖去。

    一望无际的大海,倒映出一望无际的星空,腾于山崖与海滩,俯仰之间,皆是星河灿烂,风从耳边匆匆吹过,带来月亮的清辉和海浪的呢喃,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阳春却无暇赏景,夜倾城身上腥甜的气味,虽被海风吹淡了,却久久萦绕在她的脑海,挥散不去还有夜倾城的告诫——

    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不择手段,活下来,才是正理。

    活下来,站到他那样的高度,注定要付出血腥和残忍的代价吗?

    活下来,走出去,所需必是心硬血冷,不择手段吗?

    夏日炎炎,阳春只觉不寒而栗,直到夜倾城带她落地一霎,方才回过神来:

    “谢司教,先救学生于赤蓝魅蝶血口,又护学生下崖,崖上学生言语失当,请司教原谅。”

    夜倾城淡道:“无妨,你若听进去了,也算对得起我,对得起手中的碧痕剑了。”

    阳春拱手一揖,低声应道:“学生记住了,学生先行告退。”

    夜倾城:“嗯,三十日后,此时此地,兑现百日之约。”

    说罢,夜倾城飞身上崖,在山崖与海滩之间,留下一抹瑰丽的星河,便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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