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怀璧其罪(上)
一晃二十日过去了,离百日之约还剩十日。
阳春已将紫霄形化二十八式法门练完,至此,浑元剑经之步法要诀《三十六宫跳步图》、身法要诀《紫霄形化二十八式法门》,阳春皆已修习完毕。回想二十日前,她还卡在紫霄形化之一十九式,幸有天一尊者借捉雀提点于她,她方才悟到转式和闪式的深义,最后的九式才能水到渠成,从而有望兑现百日之约。
而岸芷,出身总镇之家,从小习琴练舞,懂得一心二用左右开弓,修习起《流风回雪》更是如鱼得水,身法曼妙,变幻万千,一对心念环月刃,环随心动,念随环转,现下已收放自如,可攻可守,比起现阶段只会步法身法的阳春,还要成熟厉害一些。
这一天傍晚,大家跟往常一样,完成了一天的训练,该是回石室休息的时候了。
阳春和岸芷也不例外,二人相伴,离了武渊阁,由北向南朝石室走去。
此时黄昏,兽类伏夜未出,倦鸟归林,树蝉鸣夏,放在平时,一路上鸟叫蝉鸣不绝于耳,但今日,别说鸟不叫、蝉不鸣了,整个林子静得,几乎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阳春率先察觉异常,环视四周,却未有所获,她眉头微蹙,一把拉住岸芷:
“岸芷,你有没有觉得,这条路,今天有些不对劲?”
岸芷武功虽在阳春之上,但战斗直觉却远远不及,扫视周围,茫然地摇了摇头。
阳春谨慎:“不对,太安静了。”
岸芷经阳春提醒,才骤然发觉:“确实比往常静了许多,难道有什么问题?”
阳春再一次环视四周,仍未发现什么,但她心下惶惶不安,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什么未知的事物在逼近,她迅速屏息运气,调动全身的感官,像在等待什么。
突然,阳春手中的碧痕剑开始沉沉低啸。
碧痕剑到阳春手上三个月,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阳春只觉碧痕剑在手中发热、振动,它切切呼唤,沉沉低啸,像有灵性一般,似在提示主人,又似在警告什么。
“岸芷小心,有杀气!”
一霎那,一阵镖雨自林子深处射出,笔直,迅疾,繁密,带着张扬的杀气席卷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岸芷的心念环月刃旋即脱手而出,心念环月刃,为双环刃,一环曰心环,在北,一环曰念环,在南,双环极速自转,同时以二人为圆心极速公转,阳光之下,双环刃如同神仙的法器,在阳春和岸芷周围,旋出一道耀眼的金色光圈。
镖雨袭来,环刃挡护,二者相击,叮当作响。
碧痕剑的啸声越发凄厉,方才还静得可怕的林子,一时间已剑拔弩张。
好一会儿,夺命镖雨方才停息。
说也神奇,岸芷从无实战经验,但她以流风回雪操纵的心念环月刃,仿佛已经达到心环相通的境界,施展之飘逸,防护之高明,暗镖从突袭到停歇,竟无一枚,攻入环刃旋出的光圈之内,从而使光圈内的二人毫发无损。
紧接着,一个手持单剑的高大少年从南边迎面走出:
“没想到这双环刃也不赖,玲珑,待我抢了来,送你如何?”
“哈哈哈,入得星哥的眼,自然是好东西,那玲珑先谢过星哥。”
阳春一回头,言者乃一手持长刀的俏丽少女,从北边走出,显然是要断她二人的后路。
单剑拦路,长刀断后,不好,这二人只怕是有备而来,阳春恨恨想着,却瞥见东西两侧,亦有两人逼近,一人执索镰,一人执弩器,想来方才的镖雨就是这弩器的杰作,越发确定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伏击,目标只怕是她二人的命,哦不,准确地说,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忘归岛,她二人的命没什么稀奇,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她们手中的武器。
岸芷收回环月刃,与阳春背靠背,低声问:“阳春,四打二,现下怎么办?”
阳春冷冷扫过四人,压低声音道:“带头的是拿剑的,他的目标是我,所以,剑和索镰交给我,你只管对付长刀和弩器,弩器存量应该所剩无几,多留意长刀女。”
“不行!”岸芷急,“现下你还不会驭剑,如何比得过,剑和索镰换我去。”
“不可,带头那人不是善茬,你不能冒险,我和他都使剑,我使出浑元剑经的步法身法,应该能同他周旋一番,我虽伤不了他,但他想伤我,也没那么容易。”
话音落,阳春已拔剑,碧痕一出,光色夺目,先引了索镰,便直奔单剑而去。
“阳春!”岸芷惊呼,你这家伙,怎可这么傻,现下我武功在你之上,你怎还抢着护我,急忙追去相助,却见一柄长刀从背后凌空劈来,一闪,不得不与长刀和弩器缠斗起来。
“呵,找死!”
带头的少年冷哼一声,拔出剑,直迎阳春攻势而上。
一时间,林子腾起凛凛杀意,两个玄衣人,一南一北,各执一剑,向对方冲去。
北边的少年高大,攻势如虎,奔袭如雷,一柄单剑划过落叶,瞬间将其粉碎。
南边的少女清瘦,单从身材体量看,绝非那高大少年的对手,但她眼中并无一丝惧怯。她看着对手,眼中却不仅仅是对手的身形,还有那片深海,司教让她直面跳下的那片深海,深海意味着一股未知、难以逃离的力量,面对深海,她尚且克服了恐惧,何况眼前人?
强敌来袭,不迎战,只有死!
阳春执剑奔去,步法轻捷,身形灵动,碧痕剑在她身后,划出一道晶莹璀璨的碧光。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落叶从她的脚边扬起,背后的缠斗声恍若隔世,这一刻,她的目中耳中,仿佛没有风、没有树、没有旁人,唯有对面那柄剑。
光灵明而不昧,体刚健而长生,扫则雾消烟掩,挥则石走云崩!
奕星没想到,她竟敢先出剑挑衅,立即起剑一挡。
两剑相撞,碧痕剑瞬间绽出霓虹万千,不知是那光芒晃得,还是阳春冲势太猛,奕星不由得后撤一步,他立即站定,抬手猛力一斩,欲借高压之势,将阳春压制在地面,不料斩了空,原来阳春并未接招,而是转向从奕星腋下滑过,悄然绕到奕星背后。
斗武之大忌,莫将后背留给对手,奕星不蠢,很快意识到她的意图,急速转身后撤,只见碧痕剑尖,距他只有分毫之差,急忙起剑挡开,二人各被弹开数步。
她的动作竟快至此,他若晚一刻转身,晚一步后撤,只怕,她的剑尖早已刺入他的后心!
奕星因武艺高强,制霸一方,很有一批追随者,早已骄傲蛮横惯了,现下阳春两攻一防,一招先发制人,一招乘虚而入,一招黄雀在后,他竟没有取得丝毫上风,做惯了备受追捧的小头目,奕星只觉受到莫大的侮辱和挑衅,双眼泛红,腾起骇人的杀气。
“我倒是小瞧了你?不过,错过了唯一的先机,接下来,就乖乖受死吧!”
语音未落,奕星一剑破出,直夺阳春眉心而来,气势之汹涌,宛若长虹破空。
狂风卷恶云,长虹裂苍穹,剑起百鬼哭,剑落仙人颤!
是长虹剑法!
是龙星门下的长虹剑法!
阳春一双清眸,晶亮的瞳孔倒映出来者的身形,倒影越来越大,奕星越来越近,她却不闪不退,盯着那裹挟着虹光和杀气的剑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竟不躲?”奕星嗤道,“找死!”
奕星的剑光,掠过阳春的脸,逸着虹光的剑尖,就要没入阳春眉心——
只见阳春面色如冰,既不转身,也不后撤,而是仰面下倒,一个下腰,双腿腾起,双腿这一腾,正中奕星腹部,攻势汹汹的奕星受此突击,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待他直起身来,只觉后颈一丝冰凉触感,阳春早已不偏不倚,立于他的背后,执剑直指他的后颈。
“立坤,斜退跳至死,第十九步,置之死地而后生。”阳春淡淡道。
“星哥——”
那头的长刀少女,万万没想到奕星会败于阳春之手,再顾不上岸芷,执刀疾步来救。
那个执索镰的少年,原以这次同往常一样,杀人夺兵,毫无悬念,因奕星强武好战,喜欢单打独斗以示实力,往日里并不许他们出手合围,故方才他虽被阳春引了过去,但为免遭奕星反感,本来只在一旁观战,却没想到奕星长虹剑法将将使出,那少女一招金蝉脱壳,直接反转压制,形成现在的局面。
他惊诧于阳春的身手,但有一点也想不通,方才她双腿腾起,踢中奕星之时,何不补刺一剑,一剑贯穿就一了百了,哪用得着现下对峙,再给对手喘息翻转的机会?除非——
“玲珑,她只会身法不会剑招,攻她右手!”索镰少年喊道。
阳春心一沉,只觉猎猎刀风从身后劈来,携劈山斩海之势,直取她右臂而来。
阳春施展紫霄形化之第四式闪式,向左一侧,险险躲过玲珑的刀锋,奕星非等闲之辈,瞅准这一间隙,立马摆脱挟制,转身反攻,这下子,四人中最强的一刀一剑,形成合围之势,阳春瞬间落得下风,只得交替使出三十六宫跳步、紫霄形化身法,勉强能闪避周旋。
奕星乃龙星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为人极为好胜狠决,方才败于阳春一招,此刻已恼羞成怒,出剑极快极狠,仿若要将眼前的少女千刀万剐;而玲珑依附于奕星,有心与奕星配合,刀剑合璧,交替攻杀,数个回合下来,阳春只觉越发吃力,逐渐迟缓不支,滚落在地。
奕星:“剑斩苍云如游龙!”
玲珑:“血海涅槃破苍穹!”
二人合:“龙凤合璧式,拿命来!”
岸芷见状不妙,顾不得背后的弩器,心念环月刃皆脱手而出,朝阳春飞去,心环直挡奕星剑,念环直挡玲珑刀,为阳春争取了须臾,却不料,角落里一道黑影蜿蜒而来,如同一条毒蛇,狰狞扭动,飕飕飙来,待阳春看清,那索镰的锋刃,几乎快割断她的喉咙——
“不——”岸芷声嘶力竭,同时背中数镖,一下扑倒在地。
待她抬起头来,只见合围阳春的三人,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得飞出,十几步开外方才落地,空中碧光闪耀,碧痕剑不知何时已凌空飞腾,在空中转了数转,终于直直插入地面。
一个身影,自空中缓缓落下——
玄衣锦袍,在风中微微扬起,云月暗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待他落足,仅以右足尖,便稳稳立于碧痕剑柄之上,他俯首静视,如同睥睨众生的神佛。
“夜……夜司教?”岸芷不可置信。
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摔落在地的三人,以及岸芷身后的弩器少年,当四个人确定来者是夜倾城,一下子蔫了,四个人呆若木鸡,浑身打颤,方才还杀红的眼,此刻已写满恐惧。
忘归岛众人皆知,不管司教还是学生,见到夜倾城,必须绕着走,而东边的望月崖,更是绝对不能去的,因为望月崖上的染月居,正是夜倾城的住所,原因无他,只有一个,夜倾城冷血嗜杀,忘归岛死在他手上的人,早已百千计,虽说物极必反,但他的绝对力量,却让众人对他,除了恐惧与臣服,再不敢有别的念想。
此时此刻,四人眼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绝望,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夜倾城对这个小姑娘,似乎格外偏袒,对杀人夺兵早已习以为常的他们,这一次,是真的撞枪口上了。
地上的阳春愕然,当她以为那条索镰就要割断她的喉管,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可就在那一刻,她手中的碧痕剑脱手飞出,她的脑袋嗡地一声,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她面前炸开,那股力量,让她想起浪起鱼飞的那一幕,那力量几乎骇得她不敢睁开眼,当周围重归平静,她仍然紧闭双眼,许是惊魂未定,又或许,她只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还闭着眼做什么,等着别人,再杀你一次吗?”
冷冷的声音,彻骨的冷,骇人的冷,几乎连远处的五人,都感受到一股森森寒意。
阳春终于睁开双眼,当她看到逆光中的他,像是重新活了一回。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当她适应了逆光,她才看清他,他眼中的星子沉入了大海,海面平静,海面之下却是暗涌汹汹,不知何时就会掀起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生气了吗?
抑或是,对我失望了吗?
阳春怔怔望向他,眼中多了一分渴求:“阳春愚钝,技不如人,但百日之约还有十日,还请司教再给学生十日,请司教莫要放弃学生……”
她的隐忍,她的倔强,还有她藏起来的不安和哀求,尽数落在他眼中,他只觉心头一颤,当他看到她颈部一缕殷红,眼中的大海彻底刮起狂风——
“啊——”
只听索镰少年的右手一声闷响,大小骨骼一齐被隔空的内力震碎,少年的脸色霎时惨白,很快,断骨之痛便钻心入腑,那少年痛得受不了,本想放声哭嚎,惮于那人,硬是不敢发出一丝□□,只得扶臂咬牙,生生强忍痛苦,一张面孔扭曲到狰狞。
而夜倾城,立于碧痕剑之上,纹丝未动,风吹过他的衣角,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一旁的玲珑几乎吓得失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夜司教,求求您放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和奕星再也不敢了……”
夜倾城直直望着阳春,并不回顾他四人,冷冷道:
“今次看在龙星的份上,留你四人一命,滚!”
话音落,四人如获大赦,匆匆捡回散落在旁的武器,连滚带爬逃出了林子。
阳春也被眼前一幕震惊,夜倾城武功之高,几乎已到鬼神之境,她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出手、何时出手,远处的人就遭到重创,她要如何,才能像他一样,成为强者,走出忘归?
“真是够蠢,连自己错在何处,都不知晓。”
阳春仰脸恳求:“请司教明示,阳春必定用心改正。”
忽觉一阵疾风旋转,夜倾城飞身落地,落脚一瞬,碧痕剑如受感召般,自地面直直射出,垂垂落于夜倾城之手,夜倾城起剑转身,剑指阳春腹部。
“你以跳步图一十九式,踢中对手腹部之时,为何不补剑贯刺敌腹?此为错之一,蠢!”
阳春尚未反应过来,夜倾城已移剑她肩颈,阳春全身一颤。
“你既从背后胁迫,何不直接割破他颈部动脉,以绝后患?此为错之二,妇人之仁!”
碧痕剑在阳春颈部闪着寒光,阳春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会被割破动脉,一道碧光掠过面颊,阳春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夜倾城移剑,直指阳春眉心,碧痕剑尖,离那双清眸不过寸毫。
“不到最后一刻,为何要束手就擒,闭目就死?此为错之三,懦弱!”
阳春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空气仿佛凝固,林子愈静了,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夜倾城的话,仿佛比碧痕剑还要锋利,剑未入身,话已入心。
“今日如你所见,怀璧其罪,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所以,收起你的蠢和懦弱,还有你所谓的仁善,忘归之上,强者恒强,而弱者,早就骨头都不剩!”
夕阳之下,那人飞身离去。
一柄碧色的剑自空中落下,重重插入土地之中,伫立在阳春手边,曳着凛凛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