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顾弗离把马拴好,喂了草料后出来,行了几步便被人叫住。
他转眼看去,是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姑娘,生得倒是玉容可爱,再看她周身打扮,大约是哪个无聊过来看戏的贵女,顾弗离颔首。
那姑娘笑道:“你不认得我,我是潞王的女儿,永安郡主。”
潞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夏昭玉是夏义山的亲堂姐,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走到哪儿都是要受到敬待礼遇的,但眼前的少年郎眉眼未抬,淡然行礼:“在下见过郡主。”
夏昭玉不免猜到,这顾弗离莫不是因为傍上了永嘉公主,因而不把她这小小郡主放在眼里,才敢如此怠慢她。
这样的想法不自觉让夏昭玉火冒三丈。
当初太上皇北狩,文臣商议要另立新君,朝中考虑到夏义山年岁尚小,可能会被周缚停裹挟,因此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让潞王继承大统。
可恨此事遭到了陈魏带头的一帮老顽固的反对,使得潞王与帝位失之交臂,而她夏昭玉也只能做一辈子的郡主,永远低夏汝卿一头,这是何等憋屈。
夏昭玉不明白夏汝卿的命怎么总是这样好,太上皇还在时,把她宠得无边,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为她摘下,那些漂亮的衣裳首饰总是夏汝卿不要了,才会想起赏给她。
后来太上皇不在了,周缚停却看上了她,在潞王一家子缩在府里心惊胆战,害怕周缚停以绝后患毒了他们全家时,金银头面古董摆件如流水般送进了公主府。
再后来,便是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周缚停厌弃了夏如卿,她也只能和下贱的面首搅和在一起时,夏昭玉原本还预备着看她笑话,结果谁知,她随手捡的面首竟然有这般惊艳的样貌与出众的身手,怎么能不让夏昭玉羡慕她好命?
从前考虑到身份问题,夏昭玉就算有再多的嫉妒心都只能忍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夏义山一日没有独当一面,这江山之主就有无限的可能。
夏昭玉便笑道:“你是要去寻堂姐吗?正好,我也有话要和她讲,一道去吧。”
顾弗离却想到,他在夏汝卿身边这么多时日,听她讲起过太上皇、太后与夏义山,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这所谓的堂妹一个字,大抵关系并不融洽。
顾弗离道:“殿下正在小憩,恐怕无暇见外人,郡主还是改日拜访为好。”
夏昭玉却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刻道:“这样巧,那便没办法了,堂姐在休息,你也不好回去打扰她,正好我也有些话与你说。”
顾弗离只能把话挑明:“在下想,在下与郡主也不同路,毕竟殿下还等着在下去伺候她。”
夏昭玉这才反应过来,顾弗离根本是在拒绝她,连话都不愿和她多讲一句,竟然这般不给她面子!
无论顾弗离再有本事,他都只是贱民,该匍匐在皇亲贵胄脚下的玩意,竟然敢如此驳她的面子,真是狂妄自大,要是可以,她可真想给他一点教训。
但夏昭玉这般厌恶夏汝卿,还能在太上皇面前装出姐妹情深的模样,甚至骗过了太上皇,靠的就是一手好演技。
于是并不见她恼,反而更温和地笑道:“好吧,我直言便是,我观你少年英姿,是可塑之将才,理当进军营,扬我大燕国威,为我大燕收复河山,可叹你遇人不淑,被困于妇人内宅而不能一展宏图,因此才生出一些惜才之心来。再一则,做堂妹的自然也是担心堂姐,你眼下或许确实对堂姐有几分真心,可金鳞非池中之物,总有一日,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时,与堂姐翻脸,最后受伤的还是堂姐,我有些不忍。”
这番话,夏昭玉自以为说得很周全,情与理都考虑到了,顾弗离不会不动心。
可是顾弗离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一脸兴致缺缺地道:“郡主为何如此确信在下会背弃殿下?”
夏昭玉道:“怀才不遇,心有不甘,自然就会。”
顾弗离道:“郡主多虑,殿下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自当涌泉相报,何来背弃一说?若是在下真能辜负恩人,可见在下不过是头白眼狼,这样的我,潞王可能用得安心?”
夏昭玉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我知道你的事,三千两银子对于堂姐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她少打副头面就有了,你又何必为了这点微末恩情,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顾弗离嗤笑,那眼底漫出的不屑反而让他的气质更为高洁不可攀,夏昭玉看得有些呆,如此被人看轻,却是头回忘了生气。
顾弗离道:“在下知道三千两银子对于临安城任何大户都不算得什么,可是,临安城里那样多的大户,也只有殿下一人愿意向在下伸了援手,在下记恩,记的不是三千两银子,而是这点于万千人之中特别的在意。何况,在下跟随殿下是心甘情愿,何必要说是搭上一辈子这样的话,郡主未免太过轻看在下的情谊了。”
夏昭玉不自觉在心里骂了句蠢货,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可顾弗离偏偏弃了高枝,愿意做夏汝卿的面首。
但夏昭玉不得不承认,她很羡慕夏汝卿,无论日后他们会如何,至少这一瞬间的顾弗离对夏汝卿的忠诚,也是夏昭玉梦寐以求却求不得的东西。
她想到府里那些唯利是图的仆从,恨不得把他们打包一块,去换一个顾弗离。
顾弗离见她不说话,便匆匆告辞,转身就走,动作行云流水到夏昭玉根本就来不及叫住他。
但有人可以叫住他。
“顾弗离。”那按照顾弗离所言,本该在小憩的夏汝卿从树荫后缓步走出,淡淡扫过的一眼让夏昭玉心头一突,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仿佛夏昭玉撬墙脚的行为并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危机。
“过来。”
方才还百般冷漠应对的顾弗离像是冰消雪融,乖顺地朝夏汝卿走去,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温言道:“日头毒辣,殿下怎出来了?”
夏汝卿道:“看见了不想见的人便出来走走。”
顾弗离眉头一皱:“周缚停来了?”
夏汝卿道:“你早上赢得出乎意料,他自然坐不住要来看看,还好陈魏收到消息也赶来了,两人正在打太极,我们避开就是,别去找不痛快。”
关于周缚停这人,夏汝卿向来不愿多谈,只问顾弗离:“我那堂妹的主意不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你是怎样想的?”
夏昭玉说的话有什么道理,主意算什么不错,明明两人早已交过心,也已经说过未来的打算,但夏汝卿仍旧要问顾弗离。
若是从前,顾弗离必然觉得夏汝卿不信他,对于这种质疑他人品的事,他会觉得生气。可是现在顾弗离不觉得了,他知道夏汝卿不是多疑,她只是缺乏安全感。
夜间就寝时,她总会缠勾着他的小手指,这样的姿势刚刚好,不会过分越界,又能抓住顾弗离,而不至于半梦半醒时又发现自己被丢在黑暗中。
但等到睡着,没了意识时,夏汝卿便总是无知无觉地滚到了顾弗离身边,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像是把唯一的心爱的玩偶抱在怀里,不允许别人觊觎半分。
她的脸蹭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发丝抚过他的胸口,梦中喃喃叫着的,总是父母。
因为夏汝卿睡觉不老实,总是闹出动静,所以连带着顾弗离也歇不好,但他从来没有和夏汝卿提起过这些打扰,她要缠小手指,便记得先把手伸给她。
她要抱他的腰肢,他便自觉打开怀抱,等着她滚进来,然后再默默地帮她调整好睡姿,掖好被子。
她在梦里不安,他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哼着无名小调让她在梦里能重新找回童真与美好。
这些,顾弗离从来没有和夏汝卿说起过,也没必要说起,他只是希望可以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去弥合夏汝卿心中的缝隙。
顾弗离也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夏汝卿动了心,只是想来想去,也只记得从前师父同他说,当一个男人开始怜惜一个女人时,就意味着他已经沉沦了。
顾弗离走过那么多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不幸的人,可他也只见过这样一个夏汝卿,即使跌落泥潭也依然守着自己的骄傲,依靠着自己咬牙爬起来。
他知道一个人在遭逢巨大不幸下,依然没有自暴自弃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他欣赏夏汝卿,又可怜她的遭遇,然后慢慢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这点怜惜就顺理成章地发酵成了喜欢。
大约是因为喜欢总是盲目,所以他总能找到迁就夏汝卿的借口,因此即使遇到这样的质疑,他也只是想着该如何抚慰她的不安,于是温柔道:“我与殿下起过誓,若是背信弃义,必然不得好死,殿下还是饶了我吧。”
夏汝卿何尝不知道夏昭玉的建议不值一提,顾弗离但凡理智清醒都不会理睬她,可是今日顾弗离在靶场上大放光彩也让夏汝卿意识到,顾弗离就是那可久被尘劳关锁的明珠,只待某日尘尽光生,便会照破青云万朵。
他总能觅到更好的良枝。
正是意识到这点,夏汝卿才会有些不安,明知顾弗离不喜欢被这样质疑,她还是要问。
即使说出口的瞬间,夏汝卿就后悔了,那种丑陋的内心何必要揭破被人看到呢?只会叫顾弗离看穿她的外强中干,更瞧不起她。
但好在,顾弗离依然选择了纵容她。
于是夏汝卿瞥了他一眼,自矜道:“好吧,虽然确实有些可惜,但既然是你的选择,那也只能如此了。”
但她显而易见地又高兴了起来,所以顾弗离也高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