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武选终于开始了。
在文臣的不懈努力下,武科考成了以官位为奖品的比武大赛,若胜者是白身,便可获得步兵校尉一职,若胜者本就是武将,无论何职,都进两品。
后者诱惑实在太大,所以即使兵部校尉负责屯兵驻守宫门,这个位置敏感又关键,周缚停也高抬了贵手,说到底,终归还是他自负,并不认为顾弗离能胜。
夏汝卿走至早已安排好的凉棚座位,便听了一路的奚落。
看客里有武将小兵,也有世家公子贵女,周缚停安心顾弗离出丑,自然要把他的丑相传播至各个阶层,只有渗透得如此淋漓尽致,才能确保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也因此,周缚停并未有半分的心慈手软,还未开场,便把顾弗离家中丑事传了个遍,即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也可以一边吃着冰糖核桃,一边叹息,这天下怎有这样的父亲。
夏汝卿定眼瞧去,说话的正是潞王的小郡主夏昭玉,算起辈分,还是夏汝卿的堂妹,与她坐在一处的是万胜伯家的小姐,张鲤。
张鲤道:“我倒觉得他母亲更加可笑,便是家境没败落前,也不过是个小小乡绅,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竟然还想分我世家光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世家自幼养出的诗书气度,马上功夫,可不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的,就凭他们,拿什么跟我们比?依我看,就是因她如此不自量力,才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能去钻女人的裙摆,做了面首便罢了,好歹只是私德问题,竟然还哄得夏汝卿给他办了这样一场武选,拿官职开顽笑!”
夏昭玉道:“可不是,阿爹阿娘私下早说过我这堂姐好多回了,也曾想进言一番,谁知她是打定了主意做‘昏君’,一概不见人,气得阿爹说她目无尊长。”
张鲤安慰她:“潞王只是个闲散王爷,身为长辈已经尽力,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夏汝卿一人任性妄为,怪不得潞王。可恨陈魏平日里瞧着正经,是个有成算的,如今也被她压得翻不了身,不得不做出这等惑乱朝廷之事来。”
她们说得起劲,夏汝卿仿佛没有听见,慢悠悠地吃着茶点,婢女听不下去,问她:“殿下,可要婢子去制止她们?”
“你当以为她们不知道本宫坐得近,听得到她们的言谈?”夏汝卿淡道,“她们是故意说给本宫听的,就为了惹怒本宫与她们争吵,这事在顾弗离取得成绩前,本宫怎样都不占理,所以到时候还是本宫难看。”
婢女替她叫屈:“可此事分明是摄政王爷惹起的。”
夏汝卿道:“她们惹不起周缚停,自然只能来招惹本宫,无妨,随她们去。”
这边说着,场内已经鸣锣。
这场是比骑射,大燕脾性,讲究个开门红,何况这是顾弗离第一次在大众面前出场,印象至关重要,顾弗离会武不假,但骑术是这些天才练起来的,自然跟骑兵无法比,所以周缚停特意安排了头场比试骑射。
夏汝卿放下了茶盏。
先是周缚停的人出场了,身穿软甲,背着箭筒,稳当地坐在马上取箭搭弓,如履平地般引弓射出,正中红靶。
每个靶子间隔不过十米,胯/下高马匀速奔跑,他从容不迫再次拉弓,节奏卡得好,不见任何慌乱,最终十把之后共射出了九十六环,是一个很好的成绩。
而那些武将小兵收了指示,他每射一次,座位上便响起排山倒海的喝彩声,为他助威,也是扬军中男儿风采。
连夏昭玉这样一个平时不问军政的姑娘都兴奋道:“好!大燕有此等骑兵,何愁夺不回北方六郡。”
张鲤笑:“那顾弗离怎么还不出场?恐怕是被吓到了,觉得丢脸,不敢出来了吧?”
她说这话时,故意往后瞥了眼,看到了夏汝卿,冲她笑道:“不过想来无论顾弗离怎样在场上出丑,殿下也会宠爱他的,对吧?毕竟一个男娼,一个面首,油头粉面的东西,要如何与我大燕儿郎争辉?”
夏汝卿未答话,便听一阵嘘声四起,原来是顾弗离骑着马小跑进场。
他今日仍是红色发绳束马尾,身着赩炽色箭袖,小臂线条紧实而流畅,他抬手,引弓,那嘘声未止,可羽箭破空之声便如军中说一不二的号令,瞬间让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都愣愣地看着那支裹挟着凌冽气势的羽箭射穿靶心。
他们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顾弗离,仿佛不认得此人究竟是谁,又是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有人看到顾弗离用一支箭就镇住了场中观众,急得不行,忙带头嘘声,其他人如梦初醒般跟上。
那嘘声地动山摇,可顾弗离心旌半点未动,他微微踢了马腹,马提速跑了起来,他竟比马上作战惯了的骑兵更善于纵马射箭,就见他把固定靶当作战场上不断移动变化的敌人,分别以对蹬,抹鞦,分鬃的射箭姿势,连射三箭,靶靶中红心。
那嘘声渐渐轻了,然后没了,即使再有人带头,也不再有人跟着起哄,都静静地看着眼前矫健的身姿。
阳光把顾弗离的身形勾勒得挺阔修长,像是岩岩孤松拔地而起,最后一箭射完,他拨马回首,发尾扫过一个潇洒不羁的弧度,他的眉目在天光下一点点清晰起来,像是神的手拨开云雾,一点点摸出了他的骨相皮肉,带着万分的偏爱,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见到如此意气奋发的小郎君。
他跳下马,捡起了最后一靶射下的用来讨彩头的红花,然后一步步往凉棚走去。那些士兵不由自主地分开路来,目光却胶着在他的身上,透过那些青筋,肌肉线条,绷直的长腿去分析,他究竟有多少的本事。
顾弗离走到了夏汝卿面前。
夏昭玉与张鲤站了起来,开赛前的讽刺犹在耳,她们大约是想说点什么,可是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
就见顾弗离单膝跪地,方才在靶场上英姿雄发的少年郎如今却以一种卑微的、臣服的姿势跪在一位秀气的姑娘面前,她的裙袂之下,以双手献上那朵红花,朗声道:“弗离不负使命。”
座位上起了骚动,这前后的差距实在太大,让他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可以在战场上大放光彩的少年郎,竟然真的是个面首,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似乎还当得甘之如饴。
夏汝卿起身,接过那朵红花,又递过手去,居高临下的姿势,仿佛施舍。顾弗离却自然地搭着她的手起身,然后后退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倒反而显得诸位看客大题小作了。
夏汝卿道:“不知弗离总共射了几环?”
那报数的武官如梦初醒,道:“九十八环。”
射箭就是这样,众目睽睽下出的成绩,不能作假。
夏汝卿便笑了,她抬手,顾弗离乖觉低头,她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头,像是在撸一只大狗,夸奖道:“真棒。”
那些闷下去的交头接耳终于又大了起来,夏汝卿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低声道:“顾弗离,你真的很棒。”
所有人都只看到这个少年惊鸿一现的矫姿,只有夏汝卿知道这些天他如何夜以继日地练习,手中被磨出了多少的茧子,下马后又多少次走不动道,需要人来抬。
许多次,连夏汝卿都觉得她定的目标太高,太过为难顾弗离,萌生了退缩之意,可顾弗离都很温柔地看着她,告诉她,他并不辛苦。
然后又继续没日没夜地在武场挥汗如雨。
顾弗离并不是不累,并不是感受不到那些疼痛,只是他明白,生活从来不是个温柔的长者,能好脾气地等待着他的成长。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第一次拔刀杀人,还是第一次萌生杀父之心,都是惊变所致,而这些皮肉之痛与每一次的惊变所带来的剧痛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夏汝卿理解了他,便放他去,只是每一次无论他练习到多晚,都在武场陪着他,给他上药,看他吃饭。
顾弗离几次催她去安寝,她都不肯,道:“左右我回去后也是睡不着,不如在这儿等到你累了后,一道回去,听你唱小调。”
顾弗离缺乏哄姑娘的经验,只能照搬哄妹妹的那套,那夜本就是情急之下想出的法子,当时并未想那么多,只想让夏汝卿心安。
可等把夏汝卿哄睡后,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点动静都能让她惊醒,抬着朦胧的睡眼问他,是不是打算抛弃她了。
顾弗离承认夏汝卿总是能拿捏住他的命脉,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次又一次向她妥协。可即使是当初,他也没想到,睡前的哄唱小调会发展成日后的同床共枕。
顾弗离耳朵就红了。
他耳朵上的皮肤很薄,毛细血管又多,所以耳朵总是红得很快,但无论如何,也是因为他害羞了才会耳红。
夏汝卿便总是喜欢调笑他:“唱得这样好听,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呀?”
他耳朵上的皮肤很薄,毛细血管又多,所以耳朵总是红得很快,但无论如何,也是因为他害羞了才会耳红。
夏汝卿便总是喜欢调笑他:“明明唱得这样好听,为什么总是不好意思呀?”
顾弗离就不看她,默默地勾弦,他整个人都温温柔柔,软乎乎的,任着夏汝卿欺负他,调戏他,都只会局促地转开视线或者话题,他一直都学不会怎么和她还嘴。
可明明他射出的箭却像是夹着十月的风霜雨雪,肃杀至极。
夏汝卿叹气:“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再给我唱小调,我便还是孤苦伶仃地回黑暗中躺着去吧。”
她故意往外走,不出三步,顾弗离就在身后闷闷地说:“那殿下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就给殿下唱首新的采茶歌。”
夏汝卿就抿着嘴笑,眼里都是得逞的黠光,她就知道顾弗离不会让她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