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陈魏说得再美化,也逃不过“美人计”,“以色侍人”几字,从西施到貂蝉,他们男子都运用的得当,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不用去考虑女子的意愿,因此才能将其如此美化,说出口时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夏汝卿不行,她那瞬只觉得气涌上头,为了避免自己说出更严厉的话,而瓦解掉这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脆弱的联盟,她快步走了出去。
顾弗离已经发现每次事涉周缚停,夏汝卿的情绪总会阴沉,倘若他从前只把这其中的缘由停留在肤浅的权力斗争,或者感情背叛,还会试图安慰几句,但现在他理解了那些痛苦之后,索性闭了嘴,只沉默地陪伴着。
车徐徐行回公主府,却未及拐进角门,便被拦下,车夫不知与谁简单交流两句后,在车帘外回话:“殿下,摄政王府派人送来了字条。”
夏汝卿正烦心无比,道:“不看。”
车夫没了言语,传话的人像是早被叮嘱了眼下遇到的情景,高声道:“殿下,王爷只叫下仆带了一句话——殿下何必舍近求远去拜托不中用的文臣,孤自然能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只要殿下愿意去府中一见。”
夏汝卿眼睑低垂,听完了最后一个子,忽然起身,猛地掀起帘子,从车夫手中夺过马鞭,劈头往传话的仆从上抽了两鞭。
向来好声好气的公主突然发了难,所有人都懵住了,夏汝卿把马鞭丢回车夫怀中,对那仆从道:“滚。”
周缚才在她面前吃了挂落,他素来心高气傲,照例来说不会这样快回来找她。可是夏汝卿太懂周缚停了,下仆所传之语,明面上是示好,其实更是一种夹带着示威的威胁。
——无论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永嘉,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这才是周缚停真正要告诉她的话。
那刻,不久前才回忆起的噩梦又再次降临,夏汝卿觉得自己大约一辈子都套不出那名为周缚停的黑夜,黑夜后隐藏着数万只鬼火般的双眼,或是冷漠,或是嘲讽,或是不屑,或是满盘算计地看着被撕碎撞破的她。
她在利益面前,赤身裸体,像是一盘可以随时被交易的肥肉。
“殿下,殿下。”
夏汝卿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在尖叫,她双目迷茫地盯着承尘,直到橘色的烛火漫进了她的眼眸之中,她才缓缓回过点神,动了动身子,一身的冷汗。
“殿下可要喝杯冷茶润润嗓子?”
是顾弗离,他身着亵衣,手持烛台,俯身关切地看她。他的桃花眼在烛火下浸润得更为柔情婉转,连带那点风流泪痣也显得脉脉含情起来。
夏汝卿喉咙里发出了点声,顾弗离没有听清,更为倾身,耳朵几乎贴到了她的唇瓣。
夏汝卿道:“再加把凤髓香。”
顾弗离皱眉,拒绝了。夏汝卿夜里多梦,为了好眠,在凤髓香里添了好多助眠的香料,顾弗离便是再不懂香料,也知道如今香已经够重了,再加,对夏汝卿的身体不好。
夏汝卿便没有再说什么了,很安静地躺着,并不像是她的性子。顾弗离转眸看去,就见她陷在软枕薄锦中,长发铺散了一床,整个人却像是灵魂被抽空般,双眼空洞地看着某处。
一点都不像方才在梦里,又哭又叫,时而面目狰狞,时而泪流满面,好像这些才是情感才是她的灵魂,当情感被发泄完后,她便干瘪的只剩下了躯体。
顾弗离忍不住用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指骨分明,十分有力,因为习过武,生了茧子,握上去,带着风霜的粗粝,把她保养得宜的又柔又软的手包裹住,像是给脆弱的躯体罩上了一个坚硬的壳。
一个暂且可以躲避现实的避风港。
夏汝卿眼珠子转动,终于看向了顾弗离,但望着他的目光是陌生的,充满探究意味的,然后说了句让顾弗离莫名其妙的话:“我应该让父皇早点找到你,把你阉了,调到我身边来做公公。”
只有夏汝卿知道,在回忆完噩梦之后,她又在忍不住地做着假设,倘若彼时彼刻,顾弗离在现场,她是不是可以从黑暗中逃离。
但即使没有前因后果,顾弗离也能从她咬牙切齿的梦话中明白了许多,那些无法在文臣面前说出的未尽之言,是一个姑娘最大的耻辱。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殿下,此时我便在你身边。”
所以噩梦已经不会延续了,你快快走出来吧。
夏汝卿没有接话,她陷入在自己的思索中:“顾弗离,你喜不喜欢我?想不想与我春风一度?”
顾弗离没有立刻回答这话,只是抿了抿唇,似乎很难回答。
但这不应该,毕竟最初,顾弗离是可以直截了当与夏汝卿说,他不喜欢夏汝卿,所以不愿与她行周公之礼。
可是夏汝卿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微妙的区别,她只是又一次急迫地问了一次,似乎非得到这个答案不可。
顾弗离并不喜欢撒谎,可他也有自尊,于是犹豫了会儿,问道:“若是我回答了,殿下会嘲笑我么?”
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夏汝卿道:“你快说。”
顾弗离没有答前一句,只道:“我不想和殿下春风一度。”
夏汝卿仿佛不能理解:“为什么?难道我的身体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有魅力?可明明周缚停喜欢,那些人一个两个的,也都劝我。”
顾弗离一滞,他明白了夏汝卿问话的目的,所以脸色理所当然地变得难看起来。
夏汝卿还丝毫不觉,犹自想不通:“既然我的身体没有魅力,那为何偏偏是我倒霉地遇上了这些祸事?周缚停又一次两次地不肯放过我?”
顾弗离握住夏汝卿的手紧了紧,力道收紧不免让夏汝卿吃痛,她不悦地看着顾弗离,不知道他在闹什么鬼。
顾弗离一字一顿道:“殿下,你什么错都没有,所以这样的事应该去问周缚停。”
夏汝卿却像是钻了牛角尖:“可凡事都得有个理由,所以我得想出来,然后改掉它,只有这样我才能……至少,我能有个好眠。”
她眼下的乌青有些重,所以每次早起都得耗费心神在那搽粉,眼下净了脸,自然明显。
顾弗离从这些痕迹,想象到多少个夜晚,夏汝卿辗转反侧,只能在冷清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回忆噩梦,直到黑暗也成了套住她的枷锁,她便开始恐惧黑暗。
他心里泛起了丝丝心疼。
顾弗离道:“如果殿下只是想入睡,我可以帮助殿下。”
夏汝卿下意识要反驳,眼前突然陷入了黑暗,是顾弗离没有支会一声便熄了烛火。
四面八法扑过来的黑暗像是一双双手,抓住夏汝卿的四肢,囚禁她,锁住她的脖颈,掌控她,她在黑暗中成了死囚。
夏汝卿紧紧咬住下唇,她感觉身体里有声音在尖叫,想要大喊,让黑暗滚。可是她一句声都发不出,就像过去无数个黑暗般,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躺着,仿佛正在沉酣入梦。
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的肩膀,温暖的热源向她靠近,把她抱搂在怀里。
那双手像是早早了解了她的恐惧,抵在她的唇瓣上,将她咬紧的牙关抵开,夏汝卿低头一口咬在指头上,顾弗离也只是闷哼一声,便随着她去了。
但另只搭在她肩背上的手,却慢慢地拍着她,动作轻柔地仿佛母亲在哄睡不知事的孩童,他咬着字,用低沉厚醇的嗓子唱着小调,尾音有些沙哑,却舒展得像是柔软的棉花被,把人温温柔柔地包裹托付住,再给予温暖。
夏汝卿渐渐听住了,她忘了眼前的黑暗,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无拘无束的孩提时,母后便是这样抱着顽皮了一天的自己,唱着丹凤小调,哄她入睡,祝她有个好梦。
只是眼下这般哄着她的是顾弗离。
夏汝卿不自觉拱了拱身子,被顾弗离抱住了,他道:“别动,仔细着凉。”
他在黑暗中把被子拉好,再细致地给夏汝卿掖好,夏汝卿注意到,他是在被子外面,以一种倚靠的姿势坐着,大约随时都能走,愿意这般有耐心地哄她,大约也是因为害怕她再闹下去,他也要睡不成。
说到底,她也十七了,若是父皇母后还在,此时她恐怕已嫁作人妇,哪还能如孩童般脆弱耍赖。她推拒顾弗离:“你去睡吧,我已经缓过来了。”
顾弗离的指腹在她眼下一抹,温热的液体:“这是什么?”
自然是眼泪,即使是黑暗中,夏汝卿都觉得难堪,没有回答。
顾弗离听她久久未答,也明白她的骄傲,便温声道:“从前在家,我总要哄妹妹入睡,如今进了公主府,确有些不习惯,殿下便成全了我罢。”
明明是在哄她,现下反而变成了她成全他。夏汝卿微微叹息,即使再不愿承认,她依然会为这种细致的体贴和温柔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