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夏汝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陈魏了,虽则早些时候她还在宫廷出入自由时,常去文渊阁为夏义山送些吃食,陈魏作为天子帝师,应当时时能遇见才是,可陈魏大约嫌她丢脸,因此总能避开她。
夏汝卿还记得她上书之后,与陈魏见过的最后一面,他捋着胡须,目光沉沉地看她。文臣收敛,情绪甚少外放,但夏汝卿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里,饱含着失望。
那是远比鄙夷不屑,更让她心尖胆颤的情绪。
两年过去,那匆匆照面本该如黄昏般遗忘在记忆的原野,可是直到被引入外书房,再见到精神矍铄的陈魏时,夏汝卿仍旧心生忐忑。
她在那瞬间突然意识到,为何自己会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比起让周缚停算盘落空之外,她更多的还是希望自己能重新得到认可,为自己正名。
夏汝卿手心微微出了汗,却尽力让自己沉着下来,她颔首:“陈大人。”
赵歇与文臣素来走得近,赵歇的态度,很多时候也代表着文臣的态度,但能爬到陈魏这地步的,城府自然深,他起身请夏汝卿入座,礼仪周道,半点都不叫人看出,他直到今日依然对夏汝卿有许多不满。
但他没有理会顾弗离。
夏汝卿坐在位置上,轻轻提了口气。
她直到此时才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左瑛,左瑛为人,周缚停从前老拿笑话讲给她听,她总是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羞愧着。但今日见了左瑛这副模样,她确实稍稍理解了点周缚停,有这样一个手下败将,真的很难不笑出声来。
但左瑛早在夏汝卿进来前便得到了陈魏的指点,对于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深以为然,便起身到夏汝卿面前长长一作揖,哭诉道:“还请殿下救救老臣!”
好歹也是个兵部尚书,竟然这般说哭就哭,夏汝卿不知说什么好,但左瑛已经说下去了,他先再次把为何不能让武科考办起来的理由说了遍,再三强调,若是办成,朝廷会被天下读书人骂死,原本大燕就人心浮动,民心惶惶,如此一来,恐怕一些妖言惑众的言论又要甚嚣尘上了。
“但是,”他用饱含热泪的双眼充满希冀地望着夏汝卿,“如今殿下在便不一样了。这件事,说到底是你与周缚停闹别扭使小性子所致,论理来说,房中之事就不该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还要搭上朝廷的名声,便是帝后还在时都没有这样的道理,还望殿下能顾全大局,让一让周缚停,莫要牵连整个朝廷。”
夏汝卿的笑容僵住了,她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和,可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她道:“两年前左尚书骂本宫的话,余音尚在耳,本宫还以为如今与周缚停一刀两刀,是正本清源,顾全大局,怎么在尚书嘴里,今日本宫又成了眼里全然无大局之人?”
左瑛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之事,臣等自然痛心不已,因此才说了些狠话,可两年时间过去,大错已铸成,而且臣见殿下与周缚停之间也算和睦,因此才认了,哪里想到殿下会因与周缚停吵架再次牵连朝政。”
夏汝卿道:“所以,这次你们还是要怪本宫。”
左瑛道:“臣未说这样的话,只是凡事都讲个源头,否则治标不治本,就像这事,臣便是跪死在周缚停面前,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可若是殿下,只要略施小意,他必然鸣金收兵。”
夏汝卿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分出许多心去注意书房内其他人的动静,陈魏与那些文臣一道都沉默着,沉默成光影,又无声地向她逼了过来,那些视线里,多是不耐烦。
不耐烦她总是给朝政惹麻烦,不耐烦她不肯乖乖听话。
夏汝卿忽然觉得很泄气,她其实很想问问这些大臣们,原来他们管委身周缚停叫略施小意,那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又算什么。可是那刻,她觉得没意思,正话反话都被他们说去,只有她才是永恒的不顾全大局之人。
就在沉默的对峙中,顾弗离出声道:“你们从前也是这样逼迫殿下的?”
他的身份过于低贱,自进书房后都被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大臣刻意忽略,如今不知天高地厚的贸然出声,大多露出一脸“能不能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的神色。
顾弗离并不理会,当他看穿了权贵的自私后,他便不再畏惧权贵。
他道:“殿下说,她曾念过一句诗文,叫‘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知各位大臣听之有如何见解?”
陈魏瞥了眼夏汝卿,是在责怪她不能约束贱奴,然后温言道:“如今不是谈诗论文的时
候。”
顾弗离显出了他的执著,分毫不给同平章事面子:“可我认为现在正是时候。左大人,周缚停能掌握天下兵权,甚至能调动皇城兵马把宫墙围得水泄不通,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手握虎符,可以号令三军,请问是谁让他拿到了完整的虎符?”
左瑛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了陈魏,小声解释:“这都是为了南渡……”
顾弗离根本不听他,紧接着道:“当年陛下身染风寒,高烧不退,宫廷内却连一味药都寻不到时,各位大人可曾想过破解之法?可曾成功?”
陈魏看向了夏汝卿:“陛下身子向来康健,近两年从未生过什么病。”
顾弗离也看向了夏汝卿,但与其他那些瞬间看过来充满质疑,嘲笑她谎言被识破的目光不同,顾弗离的目光温柔无比:“殿下,你来为他们解释一下。”
他是相信她的。
夏汝卿顿了会儿,才道:“陛下若果真康健,当年就不会连死两个太医了。”
陈魏迟疑了下:“他们不是因路途过于劳累,又在临安水土不服,才死的吗?”
夏汝卿道:“陈大人若是不相信,大可以去询问其家人,或者开棺验尸,他们是被周缚停杀的,尸首分离。”
书房内响起了短促的惊讶的嘶声。
夏汝卿其实不想回忆这些噩梦,她这两年总是自欺欺人,也只有如此才能叫自己好歹捞点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她稍显犹豫,顾弗离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暖暖的体温传给了她一些力量。
夏汝卿道:“那时候义山染了风寒,半夜高烧不止,本宫便吩咐宫女太监去请太医,可他们都是周缚停的人,并不听本宫的话。好容易捱到了天亮,周缚停终于来了,他看着本宫跪在地上求他,看着烧糊涂了的义山,他还轻慢地笑,说,听说公主殿下昨夜寻我?那时本宫就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义山的死活,他甚至巴不得义山立刻死掉。”
即使隔了两年,夏汝卿仍旧无法忘怀那时对周缚停的恨意,她咬牙切齿道:“本宫没有办法,宫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连义山的命都是他的。太医给义山开药,他就坐在义山的病榻前,问太医可有穿肠毒药。太医回答没有,他便把太医丢出去杀了,下个太医进来再问,就回答有,他便向太医要,太医迟疑了下,又被丢出去杀了。第三个进来就主动把毒药给了周缚停。周缚停拿着那个窄口长颈瓶对本宫说,公主殿下,汤药还要熬,太麻烦了,不如我们让太子吃这个吧。他不在乎,他当着所有的人问太医拿药!当着所有的人的面说要喂义山毒药!这是谋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些人像是死了般或是站着或是跪着,全都装聋作哑,这就是大燕的忠臣!本宫从前只跪天地父母,可那天,本宫不得不跪下来求他,本宫没有任何的办法,只是为了救义山……”
顾弗离的手在她的肩头收紧,让她刹那清醒过来,并没有把底下更难堪的事情吐露出来,她满怀悲戚又心有余悸,只听到顾弗离用悲悯的声音问她:“殿下那时只有十五岁吧?”
夏汝卿闭上眼,点了点头。她现在只觉得有些累,想缓一缓,她知道顾弗离会为她争取公道的。
顾弗离从夏汝卿身后走了出来,走到她身前停下,正好挡住了她,给了她一丝放松的空间。
他道:“诸位大人,弗离不才,斗胆问一句,若是当时你们是公主殿下,你们会怎么选?殿下是太上皇的掌上明珠,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姐姐,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本该置身事外,可如今却为了江山胞弟,以一己之身踏入污浊之中,这不算有大局算什么?还是说,列位觉得十五岁的你们,会比殿下做得更好?”
有一位大臣道:“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谈没有意义,眼下这桩才是关键。”
“不,有意义。”顾弗离严肃正声道,“如果不谈,你们仍旧可以随意指责辱骂殿下,如果不
谈,你们就会无视殿下的痛苦,以及对朝廷的贡献,而成为左大人口中无足轻重的‘略施小意’,如果不谈,下一次,你们还会把殿下推出去,成全社稷江山。”
他这番话说的大臣实在挂不下脸,那位大臣道:“殿下所做的一切,我们自然都铭记于心,可眼下不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么?殿下也是万千子民的殿下,受万民供奉,必要时,为万民牺牲一下,又怎么了?”
顾弗离锐利的目光刺向那位大臣:“两年前,殿下为江山社稷牺牲时,诸位可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你们腆脸逼迫殿下牺牲时,是不是该为这些年的无礼瞥见与不恰当的言语,先向殿下负荆请罪?如此,才有谈后话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