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夏汝卿正看着顾弗离时，顾弗离便向她走了过来。
是小跑，好像很迫不及待地要见她，阳光落进他的眼眸中，仿佛藏了个春天。
这宫门处驻守的是周缚停兵，她忽然不想他们见到这样的顾弗离，便先往马车那儿走去了。
顾弗离顿了下后立刻跟上，这次声音都紧张了：“殿下，怎么了？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夏汝卿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顾弗离要搀她都被她避了开去，顾弗离踌躇了下，终归是担心夏汝卿，于是也进了车厢。
马车起步缓行，夏汝卿靠着厢壁而坐，不再躲他，顾弗离这才看清她眼眶微红，当是进宫时落了泪。
顾弗离那瞬间想到了许多，血都冷了，最后说出的话语气都冲了不少：“周缚停欺辱你了？”
夏汝卿只觉顾弗离的怒意来得不合时宜。
今天周缚停算什么欺辱她，两年前才是，可是那个时候谁都没顾上她。
夏义山年幼不懂事，又感了风寒浑身发烫，文臣和周缚停吵个不停，哭号江山飘零龙脉不继，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个公主需要关心。
这些事，周缚停每天都会回来讲给她听，然后撕咬着她，道：“他们都骂孤是乱臣贼子，可他们不知道，高高在上的永嘉还不是爬了乱臣贼子的床，连龙子龙孙都要在孤身/下求饶，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那个时候，夏汝卿一面忍耐，一面也希望有人能为她表达一下愤怒。她都不需要有人能救她出去，只要有人能为她怒一怒，让她知道还有人关心她，在乎她就好了。
可是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直到那两三个老儒生拦住她的车马，大骂了她一顿，那些文臣才想起还有个永嘉长公主丢了燕王室的脸。
现下所经历的与当时之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她觉得顾弗离过于大惊小怪了。
她道：“无关紧要的事而已，快回了府，本宫今日乏了，想要早些歇息。”
她的无动于衷，麻木不仁让顾弗离怔愣了许久，像是难以相信，可他定眼一瞧，就能看到周缚停咬出的痕迹，从耳畔一直绵延到衣袍所遮掩的肩骨里，顾弗离只感觉胃都疼得抽搐起来。
他道：“下次无论去哪里，殿下都让我跟着去吧。”
夏汝卿察觉到顾弗离的目光，欲盖弥彰地掩了掩衣裳，但都是徒劳无功，她索性便放弃了，反正看也看去了，并不差这一眼。
她有意嘲他不自量力，叫他认清现实：“就算你处处能随本宫去，可是你能拿周缚停如何呢？”
顾弗离道：“我会护着殿下，杀了他。”
夏汝卿道：“莽夫之勇！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他，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的。”
顾弗离道：“人之性命，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从受训开始便知道，习武是为了惩恶扬善，若说以武力欺凌弱小是下恶，那路见不平却漠然视之，便是上恶。”
夏汝卿道：“若是每遇上一处恶，都需要你搭上性命去除，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恶，你有千千万万条命吗？”
顾弗离道：“我深知自身能力有限，总是鞭长莫及。但我知道，至少被我救的人会在乎，那一刻有人愿意向她伸以援手。”
夏汝卿被触动心思，那瞬间像是在和过去孤立无助的自己对视。
直到今日，两年过去了，她还忘不了当时的自己也曾盼着有人来自己，后来失望到极致，才终于学会了委曲求全，戴上假面在周缚停身边做戏，可其中虚与委蛇时要咽下多少的委屈，夏汝卿又如何说得清楚。
如果，当时有一个顾弗离出现，她还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吗？国母教导的永嘉最是端庄不过，哪里会做出以身为诱，刺探一个棋子是否可靠的事来。
这些夏汝卿都回答不了，因为她从来不敢去做这样的假想，只要一想到她的人生本可以不必如此，夏汝卿都恨不得亲手血刃了周缚停。
但顾弗离错误理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是不信，便拣了件往事说给她听：“其实南逃之后，我就遇到了很多流匪，但一直都没有杀人，即使起了冲突，也是用刀背把他们打晕就了事了。因为师父告诉我，杀人是道门槛，踏过这道门槛后，我便将不自由，时时刻刻都要记得持身守正，莫要走向偏激的极端，否则日后再要回头就会没了路。”
“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话，因此不曾破杀戒。直到那日，我到了一座破庙，遇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生得不错，被闯入破庙的马匪看上了，用几个精面馒头和她的父母换了她来后，拽着她的头发便把她往庙后头拖。”
“我曾经说过，南逃一路艰难，易子而食都常见，何况这个。她的父母也都愿意，旁人更加管不了，因此都当没有看见。我虽然看不到，但能听到哭喊声。那个声音当真是惨到就跟钝刀一样磨着你的良心似的，我那瞬间觉得如果我不出手的话，我就是帮凶，我和这庙里所有的人一起侵犯了那个女孩。”
夏汝卿被这故事吸引住了，不由地问道：“所以你出手了？”
“嗯。说实话，第一次杀人，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一切都是本能，挡刀，回击，连劈……幸好肌肉惯性在，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刚把苗刀插进一个马匪的喉咙里，血喷了我满脸，我眼前都是红雾的一片。我把刀抽出来，把软了的尸体扔下，然后看到那些人用害怕马匪的目光害怕着我，只有那个女孩在不停地给我磕头，说我是好人，佛祖会保佑我的。”
夏汝卿松了口气，不无羡慕道：“幸好她得救了。”
而那个念头又不自觉地浮了起来，如果当时顾弗离在的话，即使他只是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内侍，他也会在听见她的哭喊声后，破门来救她吧？
那个时候她才不会管周缚停的死会惹出怎样的事端，在顾弗离把茶盏砸在周缚停脑后，趁着周缚停发懵身软之时，她定会掀身而起，用整个身子压得他不能动弹，然后和顾弗离一起用被子捂死他。
然后他们就会卷了细软，趁夜亡命天涯，即使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兵马，可至少那时候，他们是自由的。
但顾弗离说：“那一次我是救了她，可我没办法救得了她一辈子。她后来又被卖了，因为第一次我搭救及时，所以第二次卖出了个很好的价钱，我和她的父母再遇时，我听她父亲说，那天还要多亏我管了一次闲事。”
夏汝卿的喉咙哽住了般难受，她仿佛被雨水打得弯了腰的荷叶莲瓣，此时也被这故事里的命运急转直下打得胸口闷得慌。
夏汝卿道：“怎么会？”
明明都逃过一次了，怎么会又一次被送入了地狱之中？
顾弗离道：“我说过的，南逃一路艰辛无比，易子而食都是常见，何况这个。我在路上见过太多了，所以那时才会和殿下说我恨王公贵族，倘若能山河永固，仓廪实，这样的惨剧就发生不了。我自知人微言轻，改变不了这个局面，也知我救了的人可能依然会被人害，可这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唯一能做的事了，无论将来世事如何，至少那时候我努力给她争取过其他的人生。”
“所以殿下嘲我无用也罢，说我是莽夫之勇也无所谓，我只要我问心无愧。”
夏汝卿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渐渐收紧：“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当时你能出现，我当然会很高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顾弗离瞳孔微微张大。
夏汝卿道：“在周缚停身边时，我便一直筹谋着要寻个能为我所用的人，可是这很难。我并没有多少机会见外男，即便见了，我能给的也都是些承诺，不能像周缚停那样直接给予重金厚禄，况且世人都以为襟钗卖命为耻，所以除了你，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找到谁去做这柄刀。顾弗离，你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刀，我不愿你尚未出师就折在周缚停的手里。”
她忽然抬手，拉开了衣襟，露出雪白的肩来。顾弗离都没来得及阖眼，那遍布在雪肤上红色的牙印吻痕就撞进了他的心头，让他震惊不已，该骂句周缚停畜牲的。
夏汝卿牵起他的手，她低垂着目光，把他的手按在了那些痕迹上面，顾弗离的手指像是触及到火苗般，烫得就要缩回了手，但夏汝卿轻轻道：“真得好疼。”
顾弗离的手指尴尬地蜷曲了下，也不得不轻轻碰了碰那些痕迹，道：“这样也疼？”
夏汝卿道：“嗯。”
顾弗离道：“回府后，我给公主上点药，很快就能好了。”
他在最初的失措后，又很快恢复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什么旖旎的氛围都被他打破，成了大夫把脉现场。
夏汝卿知他秉性，已经见怪不怪了，因此她也不恼，游刃有余道：“只是身上的伤容易好，心口的伤却难好，我害怕往后我会重新落回到周缚停手里，那时我肯定会受尽折磨，被他欺辱至死。”
顾弗离睫毛轻颤：“殿下放心，有我在，我必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夏汝卿道：“我当然知道有你在，你一定会护住我，不让周缚停欺辱了我去。所以顾弗离，你的命是我的，你不能为了救其他什么人，抛下我不管。”
图穷匕见。
夏汝卿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她是王室女，血脉里就带着天家的霸道。而天家用人，要的从来都是豁出性命的忠诚。
她当然欣赏顾弗离的性格，但若这性子注定要分去对她的忠诚，那夏汝卿就不会喜欢了，她要他的命都是她的。
高官厚禄对顾弗离的诱惑力不大，她暂时也没有那些东西，便只能用这身伤去博这个同情，如果顾弗离再表现得有点点喜欢她，她也不介意把这身子给他，毕竟这已经是她目前所能给出去的最好的东西了。
反正她都和周缚停睡了两年了，也无所谓再多睡个谁。
夏汝卿眼底的暗示显然易见，但顾弗离只是正襟危坐地替她拉好衣裳，拢好衣襟，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道：“小心着凉。公主放心，我从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