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当顾弗离的身影出现在桂花巷时,整个巷子都轰动了,稚子的喊叫从巷口传到巷尾,引得一户户人推门出来张望。
“顾娘子,你家驸马爷回来了!”
顾弗离自然不是什么正经驸马,民间未必不清楚,可仍旧愿意以此称呼他,可见取笑的意思更多些。
那些百姓聚在一起,对顾弗离指指点点,从华贵的衣裳说到那张出众的脸。
有男子抱臂羡慕道:“真好,我也想得公主殿下亲睐,也让我过几天舒坦日子。”
马上有女人啐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样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还有人酸得不行:“正经好人不做,非要做个男宠,你就这点骨气了。”
立刻有人回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都活不下去了,骨气能当饭吃?”
他们拿着顾弗离当谈资,当着他的面表达一切的艳羡,嫉妒和不爽,顾弗离都可以当听不见,可是,直到熟悉的身影自门口出现时,他再不能无动于衷了。
“娘。”他低声一叫。
顾娘子看他孤零零的一人,已明白了几分,但还是问道:“你爹呢?”
顾弗离道:“被公主送去官府了。”
顾娘子便不说话了,反倒是那些邻居开始窃窃私语,陈家的龃龉在桂花巷不是秘密,因此有人说是陈忠作孽,也有人说顾弗离如今有公主撑腰,胆子肥了,连老子娘都不放在眼里,这不飞黄腾达了,第一个就收拾老子了。
他们都不知道顾弗离曾当面威胁过陈忠的事,顾娘子脸放了下来,冷淡地道:“你给我进来。”
顾弗离进屋后就自觉地关上门,屋内阴暗潮湿,顾娘子取了晾衣的杆子握在手里,让顾弗离跪下,这是要行家法的意思。
在陈忠败完家产之前,陈家也曾风光过,顾娘子是门当户对的小姐,自然也受过些诗书礼教,因此即使败落后,对孩子的管教也不曾松过几分。
她劈头便是一杆打在了顾弗离的肩膀上:“如今我还管不管得了你?”
顾弗离道:“管得了。”
顾娘子道:“我是不是曾与你说过,陈忠是你父亲,就算他做了错事,你也不能对他不敬。我朝以孝治天下,你不敬他,就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命还有你弟妹的前途和名声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顾弗离想到夏汝卿在武场时说与他的话,他艰涩道:“陈忠犯罪,与我无关,是他不敬殿下,又想讹诈金银,才被殿下送了官府。”
顾娘子狐疑地看向他:“此事当真与你无关?你没有在殿下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
顾弗离道:“至少官府对此事的定性如此,不会再有其他解释。”
顾娘子五味杂陈地看着他:“长公主倒是为你着想。”
连素不相识的顾娘子都这样说,顾弗离又如何不知夏汝卿的用心良苦,他心头微微一涩。
便听顾娘子道:“如此看来,长公主是很欢喜你的,你伺候她伺候得很好。但我素日如何教导你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你安身立命,应当不降志,不辱身。你往日学得再好,今日看来,竟然是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为了权势,竟然欢欢喜喜地做了公主府上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来。”
顾弗离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依照家训,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被卖进红袖阁那天起,他就该咬舌自尽,而不是苟活至今,成了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攀龙附凤之人。
顾娘子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都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连门都出不了,何况你的弟弟妹妹,他们以后还要在桂花巷生活,你要他们怎么活下去?陈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顾弗离道:“娘,这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在红袖阁时我原本想要……”
顾娘子道:“不要说你原本想要怎样,就问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她看着顾弗离的脸色,“你是不是还想回到公主府去?”
顾弗离道:“公主只给了我一天的假,叫我回来送银票给你,以后你好拿钱做点生意,让弟妹过上好日子。”
顾娘子道:“银票拿来。”
顾弗离从袖中取出卷起的银票,顾娘子劈手拿过,看都不看,直接撕了。顾弗离双眸微张,未及阻拦,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打。
“我素日就是这样教你的!我素日就是这样教你的!”顾娘子狠打了几杆,就被跑出来的儿女抱住了腰,小女儿哭道:“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顾娘子脱力坐在凳子上,失望道:“几个孩子中,你最聪慧,我对你寄予厚望,望你能重振陈家门楣,可也是你最气我。”
顾弗离挨了那几下,并未躲一分,尽受了,脸上也被误划出伤口来,血从伤处流下,妖研异常。
他道:“娘,我已是贱籍,得公主赐名姓,早已不是陈家的人了。”
顾娘子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他,顾弗离从她的神情中竟然分不清,她不相信的究竟是沦落贱籍改名换姓这件事,还是顾弗离竟然让这件事发生了,并且还没有因此羞愧自尽。
顾娘子颤着声道:“你知道贱籍意味着什么吗?陈、顾两家都还没有出现过贱籍,你就是这样光宗耀祖的?好呀,你就是这样气我,等我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顾弗离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是顾娘子身上掉下的肉,顾娘子自然了解他的脾性,他话少,但性子倔,每次都这样不声不想地与她抗争。
顾娘子气得抖索:“我要开宗祠,取家谱,要把你的名字划掉。”
顾弗离道:“娘,陈家的宗祠在大乌破城那日就毁了。现在没有宗祠,也没有家谱了。”
顾娘子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她看着顾弗离,听着这话,像是得知了一个预兆,预兆告诉她,陈家终要毁在她手里,她永远都做不了富贵老太君了。
顾娘子歇斯底里喊道:“你个不孝子,给我跪列祖列宗去!”
宗祠被毁,家谱都葬身大火,那些牌位自然也被毁之一炬,如今供奉的牌位还是在顾娘子的命令下,顾弗离花了几个月的工钱叫人新做了的。
即使家里再艰难,牌位之前的四季水果和点心香火是从来没有断过的。
顾弗离忍着伤静静地跪着,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但挺直的脊背已经写满不屈了。
弟弟已经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倒了茶水,牵着妹妹偷偷递给顾弗离喝。
妹妹还小,不懂事,看着顾弗离身上被打出的伤口,小声哭着。顾弗离喝了水,又摸了摸她的头。
弟弟道:“娘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爹做的那些事太让她伤心了,她从小呼奴唤婢惯了,受不了陈家破败的落差,才疯魔了,以为死守着这些陈旧的规矩,就还能把昔日的荣华富贵守住。可是贫苦的家境骗不了人,她就只能做出十二分清高自傲的模样,什么不坠青云之志,明明是自己没本事活不下去,还要……”
顾弗离忽然叫他:“不要这样说娘。”
弟弟不服道:“哥哥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才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平安就好了,陈忠那混蛋因为什么吃了牢狱之灾,我也不在乎,只要他能死在里头就好。可是娘就不管哥哥的委屈,还要因为陈忠那混蛋打你,我都替哥哥觉得心寒,这样的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顾弗离道:“阿铮,我走了后,这个家就只剩了你一个男人,你不能丢下娘和妹妹不管。”
陈亦铮心不甘情不愿地撇了撇嘴。
顾弗离平静道:“娘确实做了很多糊涂事,但若没有她幼时悉心照顾教导我们,依我们的家境,也不能识字念书,所以娘不仅是娘,还是我们的先生。为着这个,你都得给她养老送终。”
他从袖中取出银票来,陈亦铮吃惊:“不是已经被娘撕了吗?”
顾弗离道:“我知道她不会要,给了张假的。”他看着牌位,冷静道,“经过今天这一出,她也该醒悟了。”
陈亦铮拿了银票,心情好了许多,道:“哥哥,你是不是还要回公主府去?听说公主长得十分美丽,是也不是?”
夏汝卿自然是好看的,但顾弗离没有回答,只道:“是要回去,但娘这儿还不知道要我跪到何时去,你替我去府上说一声,恐怕明日我要晚归。”
陈亦铮应了声。
他不舍得雇车,就一路走到公主府,风尘仆仆的,不像客人,像来打秋风的。
门子见他,以为他是哪来的叫花子,咄咄作声赶他,陈亦铮解释是顾弗离叫来的,门子听说,眼珠子一转,道:“他可是有话叫你来传?”
陈亦铮便把顾弗离要晚归的事告诉了门子,门子听了道:“知道了,我会叫人转告给殿下的。”
陈亦铮道:“这位大人行个好,哥哥的话重要万分,还是让我亲自告与公主吧?”
门子睁着眼看他:“放肆,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等凡夫俗子可随意见的?”
陈亦铮也自知自己的模样上不来台面,便又央着门子:“那还麻烦这位大人现在辛苦走一趟?”
门子嗤笑:“你当公主府是你农家门院,说进就进了,半分规矩都没有。我告诉你,便是我,也只在大门处当差,里头一概不许进,有要紧话也是按着规矩,由小厮传到二门,再由妈妈请出殿下身边伺候的几位姐姐听了,再告诉殿下。如今这小厮有事在身,明日才回来,你若是不放心,就在这儿等着吧。”
陈亦铮还要为顾娘子和妹妹去裁衣,为家里空了的米缸买米,哪里得空。何况要等到明日这样久的时间,也等不住,于是他只得再三拜托门子记挂此事,然后走了。
那门子见他走了,鼻子里哼出声来,仍就坐下望天望空气,很快就把这事丢到爪洼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