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卜维珏(七)
“不说这些了!你在这里等我!看着点小蓝,我马上去找人过来救你们!”卜维珏害怕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他赶紧转移话题,想拖着疼痛不已的身体和天旋地转的大脑,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卜维宇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没必要哥哥,我伤的不重你还是呆在这里吧,毕竟天寒地冻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们身边连个能动的人都没有。而且我们好久都没能这样,不受任何打扰的聊天了,不是么?”
“好吧,那你想聊什么?”卜维珏也放弃了半卧的姿势,结结实实地躺在了雪地里。他的脑袋抵在弟弟的腰间,望着似乎是近在眼前的天堂,准备接受弟弟从良知上发来的谴责。
怎料卜维宇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换成了更加温和的语气,小声的说道:“哥,你的性子得改改了。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凡事都为别人着想,这是件好事。可你也得承认,你有时候做事情确实莽撞了一些。以后啊,哥哥你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做好调查,凡事三思之后再行动,切勿脑子一热,意气用事啊。”不过说完这些规劝,他又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哥哥,你认定的事情,也千万不要放弃啊。你的出发点始终都是好的,所以你想做得事情,就一定要去做,遵循你内心深处的想法就对了。”
卜维珏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开始有些担心,弟弟到底有没有摔坏脑子。“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对啊,这很重要的。还有,我觉得以后你也要干预一下爸妈的事情,他们为了这个家牺牲了感情,只能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事业上,最终才闹成这个样子现在咱们家的条件好了,可他们似乎回不去了我们是他们感情唯一的纽带,就算再难以启齿的话,你也要说,要让他们知道,这个家里还有感情,还有温度,还有需要他们的人。”卜维宇继续说道,口气活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我知道!我知道!”一提到父母,卜维珏就变得很不耐烦。他自然也知道父母现在的感情出了问题,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那座名为嫉妒的大山,却时不时在他心中浮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直至放弃所有的善念,让脑海中只留下了冲动和发泄的欲望。
“你究竟想干嘛呀?!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现在可以去找救援了吧?还是说你歇够了,能动了?要是能动的话,咱俩把小蓝抬起来,带回村子里面去。”卜维珏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谈话了,这只会让他越来越烦躁,脑袋里那即将炸开的疼痛,因为弟弟的话语而变得更加令人生不如死。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向懂事的弟弟,为什么开始了频繁的肆意妄为。难道他也开始觉得,我这个哥哥并不如他,所以想要对我发号施令了么?卜维珏的想法越来越狭隘,一如他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心里写照。
这无情的话语令卜维宇止住了话头,他费力的低头,想看一看哥哥的表情,却只看到了哥哥一部分冷峻的侧脸,似乎是被这冰雪给冻伤了。
“对不起哥哥。”卜维宇的声音带着眼泪的味道。
“搞什么啊!”弟弟的反常令卜维珏彻底愤怒了,如果不是此刻浑身疼得要命,他甚至想要站起身来教训一下弟弟,让他的脑子放清楚点,别再继续胡说八道。
可当他刚刚移动脑袋,就感觉头顶传来一阵热乎乎的触感。卜维珏以为是自己头部的伤口裂开了,赶紧伸手去摸,结果却摸到了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惊慌失措的卜维珏立刻仰头望去,却被看到的东西吓得干呕了起来:弟弟的一部分内脏从腰间的伤口处散落了出来,正好盖在自己的头上,如同一顶奇怪的帽子。
卜维珏被吓疯了,他此刻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赶紧爬起身来,趴在弟弟身边。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卜维宇的腰部被一根像刀子般锋利的冰锥给贯穿了,只差一点就会从身体的正面捅出来。现在那根冰锥已经被卜维宇的体温和血液融化了一部分,可依然有十多厘米长的部分留在他的体内,就像是某种恶意的堆积而成的具象,像是某些人心酝酿已久的报复。
“刚摔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救了,所以哥,我就想多跟你说会话。我从始至终,都不是想证明什么,我只是想让这个家变回原来开心的样子”卜维宇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痛苦,他也终于到达了生理上的极限。
卜维珏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害怕的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徒劳地想要做点什么,去保住弟弟的性命。可是他立刻就绝望的发现,自己依旧是什么都做不到,就如同自己保护不住小蓝,拯救不了家庭,跟随不上弟弟的脚步。这个每次都热情似火,冲锋在前的少年,被无力感彻底的打败了,只能看着弟弟的面容一点点的失去血色,慢慢变成一个逼真的冰雕,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卜维宇使劲的笑了笑:“哥,没事,我不疼。答应我,照顾好自己,遇事别冲动,你不用为别人活着以后想做,就做你喜欢做的事照顾好爸妈,让爸少喝酒,让妈少熬夜呃还有,别怪小蓝好么?这件事情跟她没关系,不要责怪她,可以的话以后多去看看她”片刻间,卜维宇就已经是气若游丝,他用尽所有努力维持的意志正在涣散,眼神已经飘向了远方。他最后能做的,就是缓慢的伸出右手,在这侵入骨髓的寒冷里,找到最后一丝温暖的来源。
没有任何的迟疑,卜维珏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似乎只要这样做,弟弟就不会离他而去。而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因为此刻的卜维珏,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卜维宇看着哥哥,突然非常的后悔,他感觉自己刚才的道歉和叮嘱过于残忍,可能会让哥哥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于是卜维宇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减轻一下哥哥心里面的负担。但这时他的喉咙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更加讲不出什么打动人心的话语。他只能用出最后的力气,将瞳孔移向别处,盯着有些模糊的天空,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的痕迹:
“好想再多看看这个世”卜维宇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已经被风雪所掩埋。
这也是卜维珏最后一次听到弟弟的声音。
当村长带着救援队找到这里的时候,卜维珏和小蓝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考虑到他们身上严重的伤势,能活下来完全就是个奇迹。经过紧张的抢救和漫长的调养,卜维珏和小蓝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除了卜维珏的大脑因为强烈的撞击而产生了一点隐患外,二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没什么大碍。但卜维珏知道,他所认知的一切,都将因为这场变故而发生颠覆。这让他甚至不敢看向病房的窗户,更恐惧走出那扇保护着他的房门。
可这扇门,实在是太脆弱了。
当卜维珏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时,他们已经恢复了镇定。听治安官说,这对夫妻在处理小儿子的葬礼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卜维珏的母亲因为接连失去了双亲和骨肉,数次晕厥抢救,几乎猝死当场;而卜维珏的父亲则是变成了一个恶鬼,他近乎用暴力对待着身边的一切,甚至差一点因为斗殴和寻衅滋事被治安官带走起诉,全然没有了银行业精英的影子。
在外人看来,令卜维珏父母如此痛苦的,自然是他们与自己孩子骨肉相连的亲情。但卜维珏深知,除此之外,父母正在承受的,还有心血付之一炬的万念俱灰,以及希望彻底破灭的穷途末路。卜维珏本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可一联想到最近几年父母对待自己的态度,害怕将事情搞得更糟的他,只能蜷缩在被子里,任由命运朝着自己的家庭开着无聊的玩笑。此刻他唯一的庆幸就是自己可以不用完成弟弟的嘱托了:如今父母变成这个样子,他已经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可他不知道,真正该害怕的东西,还远远没有来到。
卜维珏的父母在狭小的病房内,当着卜维珏的面签署了离婚协议。而比这更残忍的,是他们二人毫不避讳的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他们都要求对方拿走孩子的监护权,不要留给自己。在他们眼中,卜维宇是整个家庭的未来,现在未来已经被现实扼杀,而留下的卜维珏,已然变成他们各自重新开始的阻碍。
那情形就如同夫妻分道扬镳时,发现了自己不想要的累赘,互相都极力地想要交到对方的手里,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给对方制造一点麻烦。实际上,他们并非是缺乏对卜维珏的爱,只是这份爱意,早就在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以及对各方面成功的偏执下变得畸形,畸形得与仇恨别无二致。因此卜维珏只能麻木的看着父母,像对待垃圾一样把自己推来推去,直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把即将动手的夫妻二人拉开,也没能达成共识。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小蓝在身体初愈后,就被治安官带走了。接连发生的两起致人死亡的意外事件,让治安官们产生了高度的重视,即便她是小孩子,也必须将其立刻控制起来,进行严格细致的调查。
由于案件的特殊性,治安官们在进行常规调查时,也对小蓝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进行了评估和鉴定。经过鉴定,由于近期所发生的恶性事件,再加上先前的童年阴影,导致小蓝存在严重的心理障碍,几乎已经无法融入正常社会,恐怕未来只能在专业机构度过余生了,就像她那可怜的母亲一样。
通过调查,治安官还有了些意外的收获:小蓝的母亲,正是多年前一起强奸案的受害者。当时锁定的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外国人,可由于证据不足,在将其抓捕之前,就被他逃回了国外,从此石沉大海。这样的结果导致了小蓝母亲的精神失常,也给予了小蓝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眼睛。自此,悲剧的种子被深深地埋下,小蓝的母亲一生都被这个阴影所折磨和束缚着,而现在,宿命论般的可怕历史即将在小蓝身上重演。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女孩的一生也将在恐慌和害怕当中度过。除非,有名为“奇迹”的荒唐事降临在她的身上。
卜维珏康复出院后,跟随着父亲来到了一处豪华又陌生的住宅。通过父亲简短且不耐烦的解释,卜维珏得知父母在财产分割的问题上并没有谈拢。面对外公外婆和卜维宇的大笔保险赔偿金,夫妻二人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结果是他们各退一步,在留下一部分用作日常开销后,二人买下了这座位于高森中心当中,最新开发的奢侈小区当中的一间超豪华高层房屋。
夫妻二人打算等到卜维珏工作之后再离婚,到时候把这间房子一卖,三个人一人一份,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欠。在这期间内,就由卜维珏住在这座房子当中,妈妈则是回到老房子居住,而爸爸选择去单位职工宿舍栖身。夫妻二人会按时付给卜维珏生活费,除此之外,这三个人世上至亲至爱的人,似乎再也没有了见面的理由。
面对突如其来的独居生活,卜维珏在极大的失落和不适应之余,还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轻松。他现在生活在一个没有回忆味道的地方,没有人给他压力,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和财务,而且他还转了学校,几乎可以不用面对从前的一切,完全有机会重新开始。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被各种梦境袭扰,在噩梦中惊呼,在美梦中痛哭,以及在醒来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房子,让叹息声静悄悄的回荡。
自此,除了上学和生活之外,卜维珏唯一的私人活动,就是给住在治疗机构的小蓝写信。偶尔他还会收到小蓝的回信,因为小蓝还不会写字,所以回信都是由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代笔。女孩的状态并不乐观,经历了这么大的刺激,从目前的治疗进展来看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回归正常社会的可能。不过当听到治疗人员为她阅读卜维珏的信件时,小蓝的情绪都会稳定,而且状态上还会有些许的好转。所以工作人员也希望卜维珏能够跟小蓝保持联系,好能把握住这个女孩回归人类社会的唯一机会。
于是给小蓝写信成了卜维珏生活的全部内容,他绞尽脑汁开导女孩,希望能让她走出阴霾,并为其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但卜维珏很快就江郎才尽了,作为一个学生,他其实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叫作美好。所以他只能在某些方面夸大其词,用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描述,盼望着能让小蓝燃起一些不切合实际的希望。
在卜维珏的一封又一封信寄出后,他自己也慢慢的被这些文字所鼓舞,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觉得活下去还是有意义的。最近的一封信中,卜维珏还对小蓝许下了承诺,等到她病好了,就把她接到自己买的房子里,永远把她当妹妹,跟她生活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卜维珏并不知道在高森市安家需要多大的成本,但是他始终坚信自己可以做到,为此他在学习方面也更加刻苦,甚至为了将来的生活,还开始攒钱和学习理财。就这样,卜维珏用他那并不粗壮的手臂,咬着牙,推着自己迈向远方。
小蓝这封回信晚了很久,与往常相比,要迟了一个多月。卜维珏带着疑惑和好奇打开信件,心想着是不是小蓝的治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可结果,他等来的是一张通知单,一张死亡通知单。
小蓝在收到了卜维珏的信后,确实精神状态大有好转,可她太过着急了,过于急切的想要去到哥哥身边。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夜晚,小蓝找到机会,从病房内逃了出去。由于从小就在广袤的自然里捉迷藏,小蓝轻车熟路的就从守卫的眼皮底下溜走,顺利的逃出了治疗机构。可她并没有去过城市,完全不知道方向,更联系不到任何人,只能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着前进
女孩走了很久,直到她发现了眼前的警示牌。不认字的小蓝完全不明白,上边的文字和图片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的脚下有了两条长长的钢管,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似乎是神明为她所指引的方向。小蓝就这样沿着铁轨轻快地走着,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这两条钢管通往的就是卜维珏的所在,也许尽头就是一间温馨的小屋。她越想越高兴,开始蹦蹦跳跳的,还哼起了卜维宇教过她的歌谣。而当眼前突然亮起炫目的强光时,她变得更加的高兴了,感觉这就是她追寻了一辈子的光明所在,那种得偿所愿的幸福,让她的眼角飘出了幸福的泪花。
从那时起,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生命,对卜维珏心存着期待,而他,也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的幻想。弟弟临终的嘱托,他一个都没有做到。卜维珏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死的那么彻底,就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卜维珏的性格愈发的病态,他孤僻,乖戾,封闭,呆滞,有时会一个人歇斯底里,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制造痛楚,舒缓心绪;又或是将脑袋里塞满疯狂的阴谋诡计,带着躁动不已的暴力型人格,出入各种危险的地方,期待着能与什么东西同归于尽。
卜维珏之所以没有自杀,是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给自己的父母添麻烦了。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但卜维珏始终坚守这最后的底线,打算活到自己工作,让父母得到卖房子的钱,然后然后
卜维珏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空空的,虽然很幸福,却没有真实感。他靠着本能维持着生命活动,吃喝拉撒得过且过,学业自然也是彻底荒废。行尸走肉一般的他,手脚飘忽,耳鸣不断,目光也越来越空洞。对他来说,到了这个阶段,死亡也许真的很幸福。
“好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当卜维珏又一次翘课,坐在路边,点燃从便利店买来的廉价香烟,疯狂的呼吸着二手尼古丁时,三名游客打扮的旅人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穿着蓝色衣服的小女孩兴奋地对着她的父母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有些跑调的小提琴。
香烟已经烧到了卜维珏的手,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的大脑回来了,是的,弟弟还有一句话,他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卜维珏开始了观察,他要替弟弟去看这个世界,准确的说,是让弟弟去看。为了这个目的,他开始模仿卜维宇的一举一动,从行为举止,到性格语气,他想要让自己变成弟弟的样子,让自己的眼睛变成弟弟的眼睛,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渐渐的,他变得和卜维宇别无二致,遇事冷静分析,凡事留有后手,做人沉默寡言,精通头脑风暴可即便这样,他觉得还是不够,自己要用这种前无古人的方式,让弟弟活过来,活在自己得身上或者说,让自己活成弟弟的样子,那个曾经无比羡慕的样子。
随着观察的深入,卜维珏猜想,制作视频百科全书可能会更好一些。毕竟自己的脑容量有限,无法记录那么多观察的内容,但弟弟一定希望能记住所有看到的东西,而且他也一定能做到。为了这个目标,卜维珏开始了疯狂的拍摄,他从世间万物那里收集素材,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而为了做到这一切,他开始了自律的生活,为的就是能够活得久一点,让弟弟活得久一点。
这天,卜维珏正在测试新买来的针孔摄像机,他将摄像机安置在书包上,想要拍下上学时的风景。与此同时,同班同学宋唯亦带着一伙人从他身边经过,在所有人都无视了卜维珏的情况下,这个男孩盯着卜维珏看了很久,然后有些失落的扭过了头。卜维珏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但他没有任何感应,只觉得那伙人非常的呱噪。于是他戴上耳机,掏出手机,无聊的看着基金账户里的收益,心想晚一些的时候,再去别的地方采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