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卜维珏（六）

    卜维宇答应的也很痛快，但是脸上依然没有喜悦的神情，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显然弟弟还没有从伤痛之中振作起来。卜维珏见此情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弟弟照顾得更加无微不至，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到的事，也是他觉得唯一有意义的事。

    卜维宇的身体恢复的非常快，就好像他体内的细胞，都急不可耐的要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就在他即将出院的时候，卜维宇终于向哥哥公开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偷偷溜出去，回村里一趟，把小蓝接出来，同他们一起去旅游。并且之后再找机会，向父母提议，看看能不能拿到她的监护权。

    听到弟弟的话，卜维珏被震撼得忘记了呼吸，在大脑快要缺氧的时候，才猛地深吸了几口沉重的空气。弟弟既然考虑的如此深远，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欣慰之余，也感到有些汗颜，自己跟弟弟相比，实在是不够成熟。

    “那么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呢？我们直接跟爸妈说不行么？”卜维珏问道。

    “因为爸妈会把外公外婆的意外的一部分责任归咎在小蓝头上。即便他们能想清楚事情与小蓝无关，也绝不可能会宽宏大量的带着她出去游玩，更不要说将其收养。所以我们要利用这次旅游的机会，制造一个五个人不得不待在一起的空间，让他们了解小蓝，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可以说服爸妈收养小蓝。抛开感情因素的话，就从我们家的条件来看，多一个孩子的生活压力并不算很大，而且还可以想办法转移一下父母的矛盾。如果我们没拿到小蓝的监护权，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送去福利机构生活前几天，我从治安官那里得知，小蓝现在暂时借住在了村长那里，可由于她们母女在村里的风评村长家也待不长久了。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你看可以么？哥哥？”

    卜维珏愣了好久，他完全想象不到，一向懂事乖巧的弟弟，竟然会想出如此大胆的举动。“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卜维珏脸上那足以融化坚冰的微笑，就是给予弟弟最好的肯定。

    卜维宇用尽全身的力气耸了耸肩膀：“哥，我保证，就任性这一回。”

    卜维珏立刻着手准备。由于是冬季，为了打掩护，他不但从家里拿出了厚厚的羽绒服，还找出了帽子围脖手套等等。一番打扮过后，卜维宇就被他裹得像个饭团似的，任谁也瞧不出来。在熟练的溜出医院后，卜维珏叫了辆出租车，带着弟弟前往了那个埋藏着悲伤，而又蕴藏着希望的地方。

    按照位置的先后顺序，哥俩最先来到了曾经的外公外婆家，可他们站在了门口好久，却迟迟不敢进入屋内。这间房子，这块土地，这周围的一草一木，无不散发着回忆的味道，触景伤情的兄弟俩只感到一阵晕眩，差点当场昏厥了过去。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立刻不约而同的逃离了这里，害怕痛苦的情绪进一步将自己侵蚀，害怕那生动的回忆在脑海中更加清晰。

    当抵达村长家后，迎接他们的，是一双无比诧异的眼睛，和一张苍老憔悴的面庞。村长没有想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后，有生之年内还能见兄弟俩一面。在兄弟俩表明来意后，村长却露出了无比内疚的表情。原来，在他将小蓝从治安局带回来之后，女孩始终一言不发，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就连饭都吃的很少，俨然是回到了之前封闭心灵的状态。

    村长苦苦规劝了许久，却不见任何的效果。他懂得，小蓝的心灵受到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不去做傻事就已是不易，所以现在也不奢望能够解开她的心结，只希望这孩子每顿饭可以多吃一些。

    但村长毕竟是上了年纪，没有意识到女孩潜在的变化，更没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一个如同空气般安静的孩子。终于，就在一天村长出门办事的时候，小蓝逃走了，从此彻底消失在了村长的世界当中。

    村长赶忙组织村民进行寻找，可惜愿意帮忙的却寥寥无几。村长带着仅有的几个愿意帮忙的村民将村子寻了个遍，然后无奈的报了案，又跟着治安官们重新找了一次，却依旧没有发现小蓝的任何踪迹。当下正值冬季，她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连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这结局，怕是不难想象了。

    听完村长的话，兄弟俩一刻也坐不下去了，他们来不及同村长告别，立刻夺门而出，去寻找小蓝的身影。天公不作美，突然飘起的鹅毛大雪遮挡住了兄弟俩的视线，为寻找带来了极大的阻碍。但兄弟俩谁都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们冒着大雪，顶着严寒，凭借着对村庄的熟悉，迅速地走遍了他们能想到的每一个角落。可直到二人手脚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也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妹妹。

    可能是烦闷时身体的肌肉记忆，亦或是命运罗盘的奇妙指引，失去了目标又饥寒交迫的哥俩，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江堤之上。整条江还是那面光洁无暇的镜子，照出了世道，映出了人心。卜维珏在风雪中打着冷颤，而卜维宇却挺立在那里，像一棵松树的幼苗。

    “我们彻底失去她了。”卜维宇的声音被风得的很远，也散得很快。

    “当初我就不该那么好奇，要是没有跟小蓝成为朋友，可能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卜维珏懊悔不已的自责，被冷风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砸在了兄弟俩伤痕累累的心上。

    “是我的错，计划都是我想出来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自以为是。而且我还没能完成外公外婆的心愿，他们曾经跟我说过，想看着咱俩一起上大学”卜维宇的眼睛里被人洒下了一把玻璃碎片，晶莹剔透，却又锋利异常。

    听到弟弟的的话，卜维珏僵硬的转过头去，他第一次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弟弟，说话的声音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就是说，你去年真的是故意没有考好的，对么？”

    卜维宇瞬间面如死灰，他赶忙要向哥哥解释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当他看向卜维珏时，眼神当中的慌乱瞬间就被惊讶所代替了。

    卜维珏一头雾水：自己并没有摆出什么奇怪的表情，弟弟他到底在惊讶些什么呢？忽然，他意识到弟弟看向的并不是自己，于是猛地转过身子，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时，就被一股力道狠狠地撞在了身上，还不等卜维珏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撞到的自己，他就感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从江堤上栽了下去。

    在一旁的卜维宇则是清楚地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他看着那个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一把扑进了哥哥的怀里，将二人的身体带离了江堤，朝着冰封的江面狠狠地砸去。不等大脑发出信号，卜维宇的身体就擅自做主，快速伸出双臂，想要抓住即将摔下去的二人。可是卜维宇忘记了，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根本就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尽管他已经拼命攥紧了哥哥和小蓝的衣摆，可结果只能是让他本就飘忽的双脚脱离了地面，随着哥哥他们一同坠向了面无表情的冰面。

    处于下落状态的卜维珏，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小蓝，女孩满脸都是兴奋的表情，看样子这个果然是她最喜欢的游戏。透过头发的缝隙，卜维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他正朝着自己苦笑，瞳孔中带有抱歉的神色，但却又透露出了安详、平静的光芒。卜维珏大喊，让小蓝和弟弟小心，可他的声带像是被人打了结，只能发出一些难听的“嘶嘶”声。紧接着，卜维珏就感到自己的脑袋遭到了无与伦比的重击，还没等疼痛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他就两眼一黑，彻底丧失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在黑暗之中，卜维珏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双耳朵，他听见有一对幼小的男女，正哭着向自己道歉。道歉的内容都是一些无聊的琐事，像是偷吃了哥哥喜欢的饼干，或者是弄丢了奶奶交代买调味料的硬币。卜维珏不想听这些，这些声音令他焦虑，不安，混淆了他的头绪。此刻的他只想问一个最关心的问题，可不知怎么，他的喉咙依旧只能发出那种恶心的“嘶嘶”声。束手无策的卜维珏，只能将这些话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希望这珍贵的臆想，能够抵达思念所在的地方。

    一切都能够回归原样，对么？卜维珏反复默念，仿佛虔诚的信徒，在向自己的神做着全心全意的祷告。

    对不起哥哥。男孩和女孩异口同声的说道，接着，卜维珏就被彻底剥夺了所有感官，沉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温暖又冰凉的奇怪感觉让卜维珏苏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面朝下趴在雪地上，脸上皮肤的温度在雪地上产生了一个小坑，就好像一个温馨的小窝。而刚才一阵凛风袭过，将不少雪花送进了他的鼻腔，如此冰爽的刺激才令他从昏迷当中醒来。天色渐暗，看来，他睡了有一段时间了。

    “哥，你醒了。”卜维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但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力气，如同刚刚跑完马拉松一般。

    心系弟弟安危的卜维珏立刻从地上爬起，顺着声音的方向快速转过头去。可就是这个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动作，却令卜维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好似被抽干了一样，“砰”的一声再次摔倒在了雪地上，就像是一棵刚刚被砍伐的大树。

    “哥！别动了！你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摔破脑袋了，再剧烈活动的话，可能会有危险！先趴着休息一下吧。”卜维宇赶紧提醒道，生怕哥哥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听到弟弟的提醒，卜维珏才察觉到来自后脑的凉意，那是一股有别于冰雪的寒冷，就好像从这个口子里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他那年轻且没有价值的生命。卜维珏小心翼翼的查看四周，很容易就找到了罪魁祸首：一块被雪所伪装好的尖锐石头，只不过现在上面的雪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与此同时，卜维珏也看到了趴在自己左边的小蓝，和躺在自己右边的弟弟。卜维宇的眼睛欣慰的望着自己，不过四肢却没有要移动的迹象；而小蓝呢，就那样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不声不响，似乎睡得很香，很甜。

    由于头部失血过多，无力和眩晕感笼罩着卜维珏，他没法站起身来，甚至连坐起来都做不到。可尽管浑身上下充斥着迟来的疼痛，强烈的责任感还是驱使着卜维珏的双手，让他将手指插进雪中，向着弟弟妹妹的方向爬去。他必须确认这二人都安然无恙，因为这可能是他仅剩的牵挂。

    “哥，我观察过，小蓝应该没事，可能就是摔昏过去了。哥你能先到我身边来一下么？”一向懂事的卜维宇提出如此反常的要求，让卜维珏立刻感觉有些不妙，赶忙朝着他爬了过去。

    “怎么样？！你怎么样了！？”来到弟弟身边的卜维珏一片慌乱，只能问出这样看似有些愚蠢的问题。

    “别紧张哥哥，我应该就是哪里骨折了，没事的。”卜维宇的苦笑，同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如出一辙。“哥，我故意没好好考考试，惹得爸妈不高兴，还闹得差点离婚现在又因为乱出主意，不但害了外公外婆，害了整个村子，连你和小蓝都弄成了这副样子你怪我么？”卜维宇的问题和他的瞳孔一样真诚，里面没有揉捏任何的杂质。

    如此简单的问题。从始至终，卜维宇所做的一切，都是卜维珏的心中所想。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因为哥俩始终抱有着同样的信念，即便促成了不那么美好的结果，也是由二人共同承担，甚至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还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无论卜维宇做出了什么，哥哥卜维珏都不会有任何的怨言。

    但卜维珏真的没有怪过自己的弟弟么？

    有。

    在弟弟更加善解人意的时候，在弟弟头脑更灵活的时候，在弟弟心思更缜密的时候，在弟弟提前上学的时候，在弟弟跳级的时候，在弟弟获得更多关注的时候，在弟弟获得更多认可的时候，在弟弟总之，在弟弟更强，获得更多爱的时候。卜维珏嫉妒了，虽然是一闪而过，但这种像是强酸一样的东西，还是在他的心中腐蚀下了一个难看的痕迹，无论是黄金还是宝玉，都无法填平那个遗憾的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