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卜维珏（二）

    既然无法逃离，卜维宇索性开始观察起了这间神秘的房子：墙壁上的泥土比因为长期的风干已经生成了一层黑色的膜，从远处看去令房屋更显得老旧；房顶的一角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塌陷，看上去像是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就连窗户也都是锈迹斑斑，再配合上摇摇欲坠的房门，很难相信还有人住在这里。比起村中新修建的砖瓦房，这栋房子就好像是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陋习。而房屋的主人看起来也完全没有任何修缮的打算，也使得这里成为了全村人心中碍眼的存在。

    但仅仅是因为这些么？卜维宇感到有些奇怪，抛开那些围绕这间房子的奇怪传闻和有色滤镜，现在设身处地的待在这里，他也没觉得有多么骇人。这里只不过是没有人生活的痕迹罢了，也许房子压根就是个摆设，里面的人早已去别的地方另谋出路，没准以后还可以把这里当作是游玩的秘密基地卜维宇放松了戒备，准备找根木棍给哥哥当作拐杖。可是他刚刚抬头环顾了一下，就被什么东西吓了一大跳，直接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卜维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强忍住害怕，朝着弟弟目光的方向看去。可只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尖叫了起来。

    那是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家伙，正伸着脖子从土坯房的门内朝着兄弟二人张望。这个“不明生物”穿着脏兮兮的破烂衣裳，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出衣服原来的颜色；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已经黏黏的粘在一起，像是从来没有沾过水一样；裸露的四肢干枯瘦小，上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和痤疮，乍看之下就如同一只从陷阱中逃出的小兽。而最可怕的，是这个家伙那张完全看不出五官的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蓝色眼睛，那瞳孔就像是摄人心魄的宝石，放在这个身躯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突然这个生物朝着卜氏兄弟咧嘴一笑，露出了嘴中残缺不全的牙齿。见此情景，卜维宇当即就尿了裤子，而卜维珏也顿时鬼哭狼嚎了起来。谁知那个“生物”见到兄弟二人痛哭流涕的样子，突然像只猫一样钻回了屋内，动作扭曲且轻盈。

    就在兄弟俩感觉逃过一劫时，这个家伙却去而复返。而且这次变本加厉，竟然用那种四肢着地，手脚并用的方式爬出了房门，直奔他们兄弟二人而来。从未感受到如此恐怖的卜维宇已经哭哑了嗓子，他满脸鼻涕，泣不成声的看着坐在地上的哥哥，渴望寻求最后的保护。

    卜维珏也感受到了弟弟的无助，可在害怕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下，令他更加无法站起身来，只能勉强挪动身体挡在弟弟身前，闭上眼睛，伸出双臂，迎接未知的恐怖。

    可卜维珏闭着眼睛等了好久，却没有等到任何事情发生，就在他有些纳闷的时候，有一只湿乎乎的小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卜维珏咬紧牙关，回头从眼皮的缝隙里看去，发现是卜维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的掌心全都是汗，足可见他有多么的害怕，但此刻他的眼神却非常的迷惑，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卜维珏非常诧异，他再次看向自己的前方，只见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正坐在自己面前，咧着嘴开心地笑着。而最令他们兄弟二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家伙在卜维珏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贴上了一枚小小的创可贴。年幼的卜维珏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没有任何词汇能去形容他此时内心深处所产生的复杂情感，只能盯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感受着里面散发出的无限温柔。

    回到家里后，兄弟二人被外祖父母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卜维珏因为膝盖受伤，所以只受到了口头批评。但卜维宇的屁股则是被狠狠地揍了两下，并非是责怪他参与了危险游戏，而是气愤于他又一次在外面尿湿了裤子。这一晚，兄弟二人偷偷在被窝里聊到深夜，卜维珏在经过一轮思想斗争后，战胜了心里的恐惧，他认为不管那个孩子长相多么吓人，自己都应该回报这份善意。而卜维宇则是更加冷静，他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有些奇怪，毕竟村子当中民风淳朴，乡里乡亲个个与人为善，为什么独独对那户人家抱有那么大的偏见呢？

    于是二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找机会再回那间房子附近查看一下情况，了解之后再做定夺。两个小家伙就这样兴奋的研究着作战计划，仿佛发现了不为人知的宝藏，直到天亮才经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的睡去。因为赖床，又遭到了外婆的一番责骂，并且失去了早饭当中香喷喷的煎荷包蛋。

    终于被兄弟二人等到了一个雨天。趁着外公外婆去大棚里收拾蔬菜的功夫，他们俩穿着雨衣偷偷地溜了出去，借着大雨的掩护，来到了土坯房的周围。卜维珏手脚麻利的翻进院子，然后将弟弟拉进来，两个人一同猫着腰，无声的靠近了窗户底下。两个小家伙踮着脚朝里面望去，由于没有电灯，屋内漆黑一片，仅能看见桌子和火炕的轮廓，以及房间角落里两团正在发抖的黑影。

    还未等兄弟二人看清楚那黑影的面貌，突然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响雷，吓得卜维宇一下子蹲在地上捂住了耳朵。卜维珏见状心疼不已，立刻蹲下来抱住了弟弟。可就在孩子们惊魂未定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嚎叫从屋中响起，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兄弟俩的耳膜，恐惧瞬间支配了他们的身体，令他们呆立当场，连眼睛都不敢移动一下。

    这叫声让卜维珏回想起了在电视机里听到过的狼嚎，声音同样的尖锐，但却更加的凄厉，仿佛这匹狼刚刚被锋利的牙齿撕开肚皮。看着瑟瑟发抖的弟弟，卜维珏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幼小的心灵。但是，虽然卜维珏特别想带弟弟离开，可内心当中的好奇已经逐渐盖过了恐惧。他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让疼痛化为了力量，接着开始在地上匍匐前进，一直爬到房间门口，鼓起勇气朝里面望去。他必须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才能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

    可卜维珏刚刚探出头去，就险些被一个飞出的物体砸中头部。他侧身将将躲开，回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空的罐头盒子。卜维珏倔强的继续朝门内窥探，但接下来所看到一幕几乎让他放声尖叫：只见屋内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在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殴打着那天给自己贴创可贴的孩子。

    女人的头发像一团杂乱的野草，让卜维珏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和表情，但她的动作卜维珏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举着纤细的拳头，不管不顾的砸在那孩子身上，几乎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并且面对头部、脸部等要害部位，也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甚至还抄起身边一切能够摸得到的东西，一股脑的朝那孩子身上招呼了过去，物体结结实实撞到皮肉和骨骼才会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破旧的土坯房内诡异的回荡。

    而最让卜维珏感到吃惊的，是那个孩子的反应：即使承受了如此残忍的殴打，这个孩子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不过在每一次被打倒之后，都会迅速的爬起，一声不吭，踉踉跄跄的爬到女人身边，紧紧地抱住她的大腿，然后再次被打倒在地，周而复始。卜维珏看不懂这个孩子想要做什么，他只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袖手旁观的话，那个孩子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正当卜维珏要冲进屋内，制止女人的暴行时。卜维宇一把拉住了哥哥，尽管此刻他无比的惊慌，但这个心思缜密的孩子，还是阻止了哥哥的冲动，怕他会遭遇屋内同样的险况。就在卜维珏犹豫的刹那，屋内的情形又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打人的女子似乎恢复了理智，她像是认出了挂在自己腿上的孩子，于是赶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跪在地上将孩子拥入怀中，慌张地查看这孩子身上的伤口，然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紧接着，女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连滚带爬的跑到柜子前，翻出几个创可贴，用颤抖不止的手，笨拙地贴在孩子的伤口上。普普通通的创可贴似乎具有神奇的魔力，刚才还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的孩子，此刻已经面带笑容。这个孩子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脖子，像是生怕她逃走一般，同时用粗糙的小手抹去女人脸上的眼泪，然后将刚刚贴在自己身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轻轻地粘在了女人脸上。

    屋外还在下着倾盆大雨，并且伴随着电闪雷鸣，但兄弟俩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害怕。他们早就已经忘记了所处的环境，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屋内所发生的一切。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女人的哭声不断地在他们稚嫩的心灵里面回荡，连衣服湿透了都没有察觉。

    回家之后，挨打是免不了的。但兄弟二人表现的非常平静，毕竟跟刚才所看到的画面相比，屁股上挨几巴掌也算不了什么。深夜，二人再次促膝长谈，一致决定关于土坯房的事情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他们一定要搞清楚那间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势要救那个孩子于水火之中。两个小家伙被自己的想法搞得热血沸腾，再次激烈的商讨行动计划，几乎又是彻夜未眠。当第二天外婆看到两人睡懒觉的姿势时，不由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事不宜迟，卜氏兄弟立刻开始了调查。他们先从身边的爷爷奶奶们入手，想要知道关于那间房屋传说的真相。可这些慈祥的老人们，只当是孩子在调皮捣蛋，不但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反而还免费附赠了几个渗人的鬼故事，吓得兄弟俩做了好几天噩梦。不过兄弟二人没有就此气馁，反而拿出了坚持不懈的意志，他们吸取了教训，改变了打法，开始集中火力，纠缠着村长不放，想让这个村子当中公认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长者，解开萦绕在他们心头的谜团。

    村长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追查这件事，而且还是两个说话都要大喘气的孩子。开始的时候，村长敷衍了兄弟俩几回，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低估了这两个磨人小妖精的威力。从村委会会议，到田间农忙，从盘腿吃饭的炕头，到乡间角落的厕所，村民们都能看到村长的身后，多了两个如影随形的小小尾巴。三个人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像极了一幅和谐的山水画。

    面对废寝忘食的二人，村长的头都要炸了。他并非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同这两个孩子解释，毕竟这件事情即便在大人眼中也非常的复杂。经过了漫长的组织语言，他给了两兄弟一个满意的答案：那间泥坯房里住的是一对母女。女人是个单亲妈妈，因为受过某些刺激，精神时好时坏，发起疯来六亲不认，随时可能会攻击他人，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会放过。

    至于那个女孩，她倒是心智正常，但由于没有父亲，再加上母亲不稳定的状态，自然是没人照顾，只能过着像野孩子一样的生活。娘俩靠着市里面发放的救济生存，但也仅仅是糊口而已，没办法做出太大的改善。村长最后还反复交代二人不要接近那间房子，因为曾经有村民误闯其中，而被那位母亲所伤的先例，这样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得知了部分真相的二人感到非常沮丧，一方面他们同情这对母女的遭遇；可另一方面，他们确实也不敢去招惹一个疯子，毕竟也看到了小女孩的惨状。日子照常进行，其他小伙伴早就把翻车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只是集体向卜维珏“进谏”，希望以后不要到西边去玩耍。

    卜维珏自然会照顾大多数人的感受，可他怎么也放不下心中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都闷闷不乐，常常还对着那个已经干瘪的创可贴发呆，眼神里全都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