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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度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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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诺决定带着王伯一同回到老家。他从治安局那里补办了王伯的身份证件,然后靠着社会福利部门的帮助,买到了两张归乡的火车硬座。

    令度诺欣慰的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王伯的状态明显好转了很多。虽然他们之间仍然只能用文字去沟通,但王伯的遵从度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除了带他洗澡和乘车时遇到了一点麻烦,其余的时刻他都安静的像一只绵羊,在度诺身旁寸步不离,一如二人上学时的模样。

    就这样,这趟无声的旅途带着度诺回到了他的故乡,落地时他两手空空,心中却背负着厚重的行囊。度诺不敢在白天回到家中,他害怕邻居鄙夷的目光落在父母的身上,于是便带着王伯在车站一直坐到傍晚,等到月色黯淡无光,黑暗笼罩大地,才鼓起最后的勇气,叩响了那扇熟悉的大门。

    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是,度诺的父母表现得异常平静,他们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都没有过问度诺为什么不声不响的消失了几个月,还带回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平淡的让人觉得虚伪。但明显的变化是,他们的语言也消失了,除了生活上必要的交流之外,同度诺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集,就像是被封闭了情感的闸门。唯一的叮嘱,就是告诉度诺不要去打扰爷爷,以及没有重要的事情,尽量不要出门。

    度诺知道父母的用心,也明白自己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他想用尽浑身解数去弥补这一切,去找份工作或是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论经历多少侮辱和白眼他都不在乎。可是度诺的父母否决了他这个想法,他们现在对儿子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他能够在家待着,好好休息,好好思考。而至于该思考些什么,未来的道路又何去何从,他们将不再插手,亦不会过问。

    就这样,度诺赋闲在家,过着与大学时期一样的无聊日子。他阅读五花八门的书籍,钻研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唯一的区别,就是身边的邱宇变成了王伯。一想到邱宇,度诺竟发觉自己每天都会梦到她的样子。他开始有些鄙视自己了,毕竟,自己从来没有像那个女孩爱自己一样爱她,现在却把她当成了全部的心灵依靠。虽然度诺非常想去寻找邱宇,在一个有她的地方重新开始,但父母并没有明确的表示他需要在家“休息”多久,致使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想法,回到那比白开水还平淡的生活当中。

    度诺意外地发现,王伯非常适合这样的生活节奏。他在这种小地方过得如鱼得水,不但更加乐意与度诺交流,就连整个人的气色都提升了不少,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缺少一台电脑罢了。由于几乎不怎么外出,二人的娱乐方式除了电视和广播节目,就剩下了书籍和报刊。不过,在看惯了大城市的繁华后,电视中浮夸的影像已无法满足度诺的内心,于是他将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阅读上,因此每个星期邮递员派送的日子,也就成了他最开心的时刻。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变成一潭死水的人生,将会由此重新掀起波澜,并逐渐延伸蔓延,成为另一场令所有人心惊肉跳的风暴。

    这天度诺如往常一样接收报纸,却发现今天的报纸当中夹杂着一个信封。度诺原以为是远房亲戚寄给父母的信件。但当他看到收信人的名称是自己时,在大感意外之际,心脏也开始加速的跳动了起来,而当他阅读了其中的内容时,更加止不住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情绪。

    这封信是王军在狱中写给他的,内容很简洁,是恳求度诺能到监狱来探望自己,这可是他入狱之后拼命打点,并且积极表现才换来的优待,希望度诺不要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度诺怎会怠慢,他立刻动身启程,前去赴约,整个人就像是被注入了重生的力量。他觉得王军始终欠自己一个交代,他还没有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个智者还藏有绝地翻盘的筹码,只待度诺去发掘。

    度诺并没有带王伯前去,首先探望只允许一人进去,而且他也害怕引起不必要的刺激。就这样,度诺再一次独自踏上了旅途,去尝试从失去自由的地方,为自己和朋友,带回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隔着玻璃看去,王军的相貌与度诺印象中的差别不大,按他的话说,自己也算得上是半个政治犯,所以待遇还算不错。看着王军苦笑的面容,度诺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愚蠢的学生,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只好向王军介绍起了王伯的近况,好让他能够好受一些。

    谁知王军在听了个大概之后便挥手打断了他:“好,我果然没看错人,他跟着你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更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对未来是怎么想的。”

    王军的话,让度诺感到了一丝温暖的同时,也唤起了他无数的痛苦和委屈。“我现在,待在家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度诺的迷茫达到了顶点,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马上就要向整个世界展示出一些可怕的东西。

    “对不起”王军沉默了许久,才从牙缝当中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就在度诺聚精会神的等待下文时,王军却痛苦地低下头去,畏畏缩缩的不敢对上度诺的眼睛,因为此刻面对这个被自己毁掉了人生的少年,他能给出的东西,只有无言以对。

    “我不要你的道歉,你不亏欠我什么,我只求你告诉我该怎么活下去!”度诺慌了,他完全没想到眼前的王军是如此的懦弱,就像是被剥了壳的乌龟,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足够他挤进去的瓶子。

    “你之前不是这样教我的!你说‘成大事要能屈能伸,哪怕是断尾求生都不可耻,但千万要保留有朝一日能杀回来的野心,若连这个都失去了,才是真的万劫不复。’现在呢?你的野心呢?计划呢?后招呢?别跟我说你被这铁窗给关怕了。就算他们再强,势力遍布全球,那我们就想办法去月亮上东山再起,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来阴的,总之不能让自己被击败后,湮灭在这芸芸众生当中。这才是你一直教我做的不是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度诺一拳捶到了面前的特制玻璃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惹得旁边的狱警面露不快,但还是忍住没有上前制止。

    “这是我们的事,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恩怨,说白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能照顾我的儿子,我非常感激,但你没必要继续走在我给你规划好的道路上了,这条路已经断了。你现在完全可以选择你喜欢的生活方式了,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工作,或者借钱做点小生意,怎么样都行,但不要再折腾你的人生了,选择一种安稳的生活吧,都结束了。还记得你的愿望吗?做个平凡的人,不也是挺幸福的吗?”王军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楚,但在度诺听起来力气却越来越小,像是被驱逐的老狮子发出最后的哀嚎,恳求秃鹫能够降落得晚一点,好让自己能够在临死前再睡一个安稳觉。

    度诺很想哭,但他发现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可你之前还对我说,让我寻找‘度诺’这两个字的价值,让我给你一个足以认可的答案。”度诺的声音渐渐没有了感情,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迅速结冰,就连骨骼也都被替换成了某种更为坚硬的东西。“我还没有找到答案呢,至少在我看得见的过去和未来里,没有我要的答案。”

    王军绝望了,他只是想给这个孩子道歉,让他放下过去的沉重的包袱,解开那扭曲的心结,去迎接全新的生活。但是他错了,度诺要的不是这些,他要的,是那些他看似拥有,曾经触手可及,到头来又终将失去的东西。为了这些东西,付出任何代价度诺都无怨无悔,甚至与之相比,生命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草芥。现在的结果,是王军,是家庭,是时代,和这个世界所赐,“度诺”这两个字,即将彻彻底底的失去意义。少年曾经只是迷茫,可如今,他已经被充满了疯狂。

    “放下过去,放下过去,求你,求你了”王军无力的念叨着,仿佛是在对着最无情的神明,喊出最卑微的祈祷。

    与此同时,探视结束的铃声响起了。度诺站起身来,他腰板笔直,四肢有力,即使是穿着土气,但却依稀让人感觉有独特的气场正在慢慢扩散。

    “最后再给我点东西吧,名字,地址,什么都行。”他说话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忧伤,像是在怜悯眼前的这具朽木。

    王军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双腿发软,牙齿一个劲的打颤,狱警见他对铃声无动于衷,便走到他身边,想要强行将他带离探望室。

    就在狱警将他搀起的时候,王军突然暴起,挣脱开狱警,一头朝着面前的玻璃狠狠撞去。只听“砰”的一声,特制的厚玻璃被王军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纹,上面的血迹触目惊心,而王军则更是头破血流,面目狰狞,就像是有人隔着玻璃,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但这些都没有阻止他用头抵着玻璃,眼睛盯着度诺,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恨就恨我!别搭上你自己!都怪我”话音未落,他就被狱警拉出了探望室,消失在了黑暗的狭小走廊里。

    度诺望着王军消失的方向,失望的摇了摇头,对着玻璃上的裂缝小声地说道:“我不认为这都是你的错,还有,我一点也不恨你。”然后他转过身去,朝着狱警点了点头,走出那间沉闷的房子,到外面去呼吸最自由的空气,用来纪念他与王军的最后一次见面。

    尽管回车站的路程有些漫长,但度诺依然选择了步行,现在每走的一步对他来说都非常的珍贵,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重新踏上那条艰辛的道路。可能是由于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或是因为他的身体看上去颇为单薄,度诺竟然又遇到了拦路抢劫。面对对方明晃晃的刀具,这次度诺没有任何犹豫,毅然决然的迎了上去,稍后待他捂着伤口离开时,还不忘帮助躺在地上,捂着流血的眼睛和嘴巴满地打滚的歹徒叫了救护车。

    坐上火车时,他抚摸着刚刚止血的伤口,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这些伤口让自己清醒,提醒他该去完成那些未尽之事。火车在深夜抵达,度诺没有选择回家,他背着父母偷偷来到了爷爷奶奶家。他先是挨了爷爷一通臭骂,然后又听了奶奶的半宿唠叨,最后在二老细心照料下,在家乡睡了最后一个安稳觉。

    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度诺就告别了爷爷奶奶,带着他们给的盘缠和食物出发了。他先是回到家中,蹑手蹑脚的收拾好行李,然后带着睡眼惺忪的王伯,踏上了前往高森市的火车。

    为了省钱,度诺给王伯买了一张硬座,而给自己买的是一张站票。列车缓缓启动,巨大的惯性让他险些跌倒,不过这一次,他没有依靠任何抓手,单凭自己就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这时候王伯递给了度诺一张纸条,告诉度诺自己肚子饿了。度诺笑了笑,从背包中拿出奶奶连夜蒸好,仍有余温的包子递给王伯,然后看着他心满意足的吃着。

    这时有乘务员路过,在检查车票时顺便提醒度诺和王伯坐错了车厢,但由于今天车上的人不多,所以他们坐在这里也无所谓。但这个乘务员不知道的是,度诺是为了照顾已经走不动的王伯,才选择在最近的车厢上落座。现在的度诺明白游戏规则,也理解世间正道,他决定背负起所有人的包袱,在被条条框框禁锢住的狭小领土当中默默耕耘,直到可以用“度诺”这两个字,去重新定义他眼中的这个世界。

    “我没有弄错。”度诺望着玻璃上自己有些模糊的脸庞,温柔又平静的说道。这时他发现王伯将手中还剩一半的包子朝自己递了过来,更加自信的笑了笑,说道:“你吃吧。现在的我,喜欢更有味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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