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度诺（六）
于是乎，度诺一下子也变得身轻如燕了，他不再需要埋头苦读，只要维持普通大学的成绩即可。虽说卸下了心理上的重担，但度诺依然在努力完成王军留给他的各项课题，很显然，王军是想要把度诺培养成一个全才，天文地理，人文美学，科技政治，饮食体育，都要有所涉猎，并且，要远比看上去精通。
在学习功课和为官之道的闲暇，度诺在王军的授意下，依然与他的高干子弟朋友圈厮混，牢牢地掌控着这些未来价值连城的人脉资源。也就在这时，度诺架不住邱宇的软磨硬泡，终于与她确定了恋爱关系。度诺心里清楚，自己对邱宇根本算不上喜欢，更多是感激，感激她在自己最渺小的时候没有轻视自己。而他之所以会答应邱宇，则是害怕失去现在的这群狐朋狗友。
这种恐惧源于度诺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的芥蒂。他的底线，就是不能失去任何一段已经建立的关系，哪怕这种关系他其实并不需要，也要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基于这样扭曲的心态，度诺选择了继续同女孩在一起，尽管有时他会心猿意马，但他还是会克制住自己的躁动，让自己安分下来，平稳度过这段蛰伏的时期。等待自己更加强大，等待自己不再害怕失去的那一天到来。
随着高考落下了帷幕，度诺如约完成了王军的指示，考入了一所二流大学，学习了一个叫做动植物检疫的冷门专业，为他日后进入海关系统打下了基础。王军顺便还帮他将户口迁到了省会，方便进一步安排工作，简直是事无巨细。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女朋友邱宇不顾父母的反对，擅自与度诺报考了同一所大学。
这样的举动让度诺既惊讶又感动，内心当中第一次尝试在未来的规划里留下了邱宇的位置。当得知邱宇家的珠宝生意遇到困难时，度诺甚至不惜请出王军的人脉，帮助其渡过难关，这也使得二人之间的感情更加的牢固。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命运在来到之前总会有预兆，但她不喜欢明示，唯独偏爱那种隐晦的暗示，然后看着你被她的突如其来，弄得不知所措时，笑得前仰后合。
王军在度诺入学前曾经提醒过他，不要结交没有意义的朋友，不要发展容易上瘾的嗜好，更不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为王军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很可能由于一时的冲动，留下伴随一辈子的祸患。度诺自然是对他的嘱咐言听计从，在学校当中时刻保持低调行事，不显山露水，远离一切事端，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恋爱和完善各方面的能力上。
因为时间充裕，所以度诺扩展了王军的课题，他广泛撒网，甚至连自由搏击一类的奇怪科目都有所涉猎。也正是在这期间，度诺的天赋也终于慢慢显现，他的学习速度远超常人，用很短的时间就能达到熟练的水平。这也让度诺的能力再次突飞猛进，逐渐逼近了那个“全才”的目标。
大学生活虽然美好，但也令度诺和王伯从此天各一方。那时候他们最常用的交流方式，就是在网吧通宵玩游戏。他们甚至不用互相约定时间，因为每次度诺上线的时候，王伯都在线上，可见自从度诺离开之后，这个家伙也没有再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可是有一天，度诺突然发现王伯不在线了，虽然这再正常不过，但度诺却警觉了起来。王伯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于是他立刻联系了王军。可王军的回答却有些含糊，他只是说王伯病了，让度诺不要担心，并一再告诫他要安分守己，不要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虽然度诺对这个解释疑心重重，但他却没有深究，因为王军所做的一切向来都是对的，自己犯不着揣测他的意图。而且他此刻的生活无比充实，爱人也在身边，还有大好前途等待着自己，这一切都让度诺松懈了下来。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显然，度诺已经错过了命运的暗示。
就在度诺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那时的他正敷衍的筹备着即将参加的公务员考试。由于已经打点好了关系，这一切都只是走个形式罢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这个时候，度诺就已经穿上海关的制服了。
正当他在出租屋里同邱宇追剧时，突然有两名治安官找上门来。他们亮出了证件表明身份，却没有详细的说明缘由，只是要求度诺同他们回去展开调查。度诺面对这种情况一头雾水，但他还是很配合的跟随治安官离开，因为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可以说是问心无愧，这应该就是误会一场。
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的问题要远超他的想象，因为这次遇到麻烦的人，是王军。
已经在家赋闲多年的王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在退休多年之后，被人背后捅刀，旧账重提。丰富的阅历告诉他，这次的事件绝不是偶然，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因为有关部门在接到举报的同时，还收到了大量关于王军的犯罪证据。这些证据坚如磐石，无不指向他在高森市的所作所为，将其在位的所有功绩全部扼杀，并坐实了对其指控的多项罪名。到了王军这个级别，在退休后还要遭遇如此清算，摆明了是有股力量，要置这个老干部于死地。
在经历了一连串严酷的审讯之后，王军对自己被指控犯下的罪名供认不讳，原因倒不是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而是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那座盘踞在高森市当中，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搬走的大山。面对那样的敌人，即便他拥有可以鱼死网破的能力，也依然不得不落入对方的圈套，选择认罪伏法。原因很简单，现在王军的弱点太明显，只要用王伯威胁他一下，他就会乖乖就范。看到儿子逐渐康复的身影，这名父亲做出了这个并不艰难的抉择，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再一次堕入黑暗之中。
伴随着王军的认罪伏法，度诺人生当中的至暗时刻也即将到来。根据追查原则，一切与王军有着密切往来的人员都需要进行调查，度诺也被列为了其中之一。针对度诺的调查内容较为简单，就是关于那十万块钱的来龙去脉。
事实上，与王军的其他罪名相比，度诺的这十万块钱贿赂可谓算是轻如鸿毛。只要他咬紧牙关，始终不承认与王军的关系，这件事情到最后大概率会不了了之，毕竟在这么多“西瓜”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他那点“芝麻”。
但这次是度诺大意了，他低估了整件事情的分量。在对方经过威逼利诱后，涉世未深的度诺稀里糊涂的交代了花钱买工作的事情，幼稚的他还以为既然事情没有发生，即便说出来也无关紧要，可就是这一时的糊涂，酿成了他需要背负一世的苦楚。
由于证据确凿，再加上犯罪嫌疑人的积极配合，案情进展的很顺利。高森市前市长王军，因犯受贿罪、贪污罪、挪用公款罪、滥用职权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隐瞒境外存款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消息一出，高森市乃至全国范围内都是一片哗然，尽管已经是旧时代的神像，但王军的倒台，还是引发了极大地连锁反应。
老百姓们大呼上当受骗，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竟然戴着如此虚伪的面具。而高森市的许多产业巨头，政要官员则纷纷受其牵连，或受挫，或整顿，或被直接剥夺了游戏资格。这场无声的震荡，悄无声息的完成了对城市过去的洗牌，一阵电光石火之后，人们的记忆停在了某个美好的瞬间，当他们茫然的抬起头时，高森市的艳阳依旧高照。
远方蝴蝶的振翅，已然变成了近在眼前的风暴。尽管王军并没有为度诺办成工作的事，但他收受度诺贿赂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度诺的父母想替儿子顶罪，表示钱是自己送的，与儿子无关，但由于度诺那份致命的口供，导致他们失去了翻盘的可能。鉴于度诺态度良好，积极配合调查，并且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结果，他被免于刑事起诉，被执行行政处罚。看似度诺逃过一劫，可他行贿未遂的举动，已经被永远的写入了档案，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将会伴随他的整个人生。
自此，度诺他无法参加公考，无法参军，甚至就连回到工厂，子承父业的机会也被剥夺。更糟糕的是，因为家中出了这样的丑闻，度诺的父母遭到了厂里的批评，无缘了厂里历年来最大的一次奖金分红，并且还被取消了置换住房的资格。
从街坊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度诺爷爷当即一病不起，原本还想去帮儿子伸冤的老两口也因此放下了行囊，不得不在家中日夜照顾老人。这对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夫老妻，就这样一直躲在家中，缩着脖子，闭起耳朵，强迫自己屏蔽邻里之间的闲言碎语，并祈祷时光的长河，能够早日洗刷儿子身上的点点斑斑。
等到度诺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已经处在了毕业答辩阶段，而没有丝毫准备的度诺，即将面临无法毕业的困境。但好在学校展现出了相当浓厚的人情味，他们了解到了度诺的情况，在一阵商议过后，决定不让舆论在校园内发酵，为度诺安排了一场草草的答辩测试，令他拿到了大学四年期间的唯一收获：毕业证书。
之所以说这是度诺的唯一收获，那是因为他真正的至宝，那个曾经不离不弃的邱宇，也在此刻不得不同他分道扬镳。因为受到王军的牵连，邱宇的家族生意备受打击，与此同时其他公司趁虚而入，强行收购了大量的股份，使得整个公司都陷入了持续的动荡当中。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即便如邱宇一样的任性女子，也必须听从家族的指示，去接受一段完全没有感情的利益婚姻。
最终，邱宇选择了不告而别，她给度诺留下了的只有那个她用过的旧手机，但是里面却没有任何的电话号码。因为她知道度诺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能为力，她不想让自己的爱人，为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而付出一生的辛劳，这等同于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另一道不能愈合的伤疤。就让他认为，自己是因为嫌弃才离开的吧，至少这种痛不会持续那么久，不会那么的痛彻心扉。
经历了几度毫无意义的买醉后，身无分文，无路可退的度诺流浪在城市的街头。他不敢回家，甚至连想象家中场景的勇气都没有。虽然此时的气候还比较温暖，但度诺却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这时他才发现，在被规划好的道路坍塌之后，自己竟然连回家的方向都迷失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落魄到了极点的度诺，竟然还遭遇了抢劫，毕竟他的拉杆箱和背包太过显眼，一看就像是好欺负的外来肥羊。哀莫大于心死的度诺任由对方抢走自己的行李，只有当对方打算夺走自己腰间的小包时，才如梦初醒般的开始拼死抵抗，虽然保住了自己最后的财产，但代价却是自己的后脑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没有几步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幸亏有好心人为他报了案，才避免了度诺暴毙街头。治安官们将度诺送到了医院救治，并凭借他包中的手机，情侣照片和毕业证书碎片知晓了他的身份。待情况稳定之后，这群好心的治安官自发地为度诺购买了户籍所在地的车票，此时距离度诺大学毕业，已经过去两个月之久了。
回到省会城市的度诺依旧没有选择回家，他知道那里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他，那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梦魇，是那从童年开始就在他脑海当中挥之不去的噩兆。不过当下度诺却有了新的目标，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唯一的好朋友王伯，没准王军为自己的儿子和度诺，留下了一丝翻盘的可能。
因为家产都被查封和拍卖，王军原来的豪宅早已人去楼空，由于王伯已经成年，所以也没有福利机构接收他。这样的情况可难坏了无依无靠的度诺，他只能靠脚走，靠嘴说，绕过了无数的弯路，磨破了干裂的嘴皮，才凭着顽强的毅力，终于找到了王伯的所在。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是政府用来提供最低生活保障的安置住房，隔着薄薄的墙壁，度诺能够清晰的闻到里面散发出的腐坏与恶臭的味道。他悄悄打开没有关好的房门，屋内的景象宛如一个废弃的垃圾处理厂，无数的生活垃圾胡乱的堆放在地上，隐约间甚至还能够看见排泄物的痕迹。度诺无处落脚，只能站在原地，在这片垃圾堆中寻找王伯的身影。
突然，他看到角落里的一团东西动了一下，他赶紧走过去查看，发现在一堆食品袋下面，蠕动着一团脏兮兮的棉被。度诺将绵被揭开，朝思暮想的兄弟赫然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只见王伯穿着一身连颜色都无法辨认的破旧内衣，正窝在一张有漏洞的床垫子上，看着手中那本近乎褪色的软件编辑教材，嘴里还嚼着某些度诺无法辨认的诡异东西。
最让度诺崩溃的，是王伯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个头发凌乱，满身污渍的可怜人，只是因为光线的突然变化而挪动了一下身体，在稍作调整后，便继续以那样一个奇怪的姿势，读着手中的书籍。他已经全然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如同一只待宰的猪猡。度诺拭去眼中的泪水，尝试着引起王伯的注意，可无论是摇动他的身体，还是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王伯都无动于衷，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空洞，像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度诺灵机一动，他掏出自己的毕业证书，用笔在背面写下了“我回来了”四个字，然后用颤抖的手递到了王伯面前。
当文字飘到王伯眼中时，他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这个体型巨大的男人僵硬的坐了起来，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久，然后紧接着扭头看向身旁泪流满面的度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