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度诺（五）
从这时开始，到退休前的日子，是王军一生中最风光，也是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一面享受着外界给予他的鲜花、美誉和掌声，另一面却始终不敢面对那个被他寄放在疗养院里，寄托着他血脉和痛苦的灵魂。
就这样，虽然王军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却止不住内心深处那从未消失的寒冷和孤独。他走得越远，就越感到后继无人，而这也成了他最后选择急流勇退的重要原因之一。
退休后的王军，面对着自己亏欠了已久的儿子，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困难，他虽然能够管理好一座千万人口的城市，但是却打不开一个孩子种下了十几年的心结。王伯那时候已经到了初中毕业的年龄，却还是住在疗养院里，与护工为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王军痛定思痛，将他接回家中自己照顾，想用亲人间的羁绊和新鲜事物的刺激令他康复。
这些举措的效果立竿见影，王伯很快就展现出了对电脑的浓厚兴趣，并且开始自行寻找材料，学习软件编辑知识；生活方面他也是进步神速，自理能力与在疗养院时相比有了质的飞跃，这让王军非常欣慰，认为自己放弃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自己的儿子很快就能回归社会，成为一个身心都健全的人。
不过问题很快就显现了出来，王伯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就算是同自己的父亲王军，交流的方式也仅限于纸笔上的寥寥数字。而对于王军带回家中用来让他接触和适应的同龄客人，王伯更是避而不见，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这可急坏了王军，他认为儿子现在的状态虽有进步，但距离融入社会依然相距甚远，倘若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那等自己百年之后，疗养院将会成为他永远的归宿。
王军不愿就此放弃，他尝试了很多种方法，但都收效甚微，王伯的状态依旧没有任何起色。情急之下，王军试图对儿子进行强行的刺激，逼着他去上学，强迫他去适应环境，让同龄人用蛮力撬开他的心锁，于是就有了王伯插班到度诺的班级读书的事。
王军已经很小心谨慎了，毕竟这时的王伯已经到了读高中的年纪，留给王军改造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在深思熟虑后，王军选择了老家这边口碑最好的高中，这里素以管理严格，成绩优异著称，教师和学生的素质都相对较高，在王军看来是一个绝佳的恢复场所。
就这样，他托关系将儿子安排了进去，而且还办理了住校。在花费了近乎半年的时间用来说服后，他终于看到了儿子去往学校的背影。由于情况比较特殊，学校允许王伯可以随时回到家中住宿，也正是在这时，王军发现了儿子身上被欺负的痕迹。他猜到了可能发生过什么，但看到儿子并没有抗拒校园生活，便也强迫自己忍住，让这些成为了儿子成长路上的一部分。尽管心如刀绞，但王军坚信，这种看似拔苗助长的方式，是此刻王伯最需要的。
终于，在王军的不懈努力下，突破性的一天终于来临。这天王军像往常一样将王伯接回家中，可刚一回到家里，王伯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王军虽然一头雾水，但对于儿子的奇怪行径也早已习以为常。不一会，王伯就带着纸笔走了出来，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递给了父亲。
这让王军惊喜万分，因为这是儿子除了想让自己帮他购买一些东西之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沟通。王军本以为儿子会同自己分享一些校园中的趣事，但他看到纸上面的字时，却立刻火冒三丈，只见上面写着：有人欺负我。就在王军即将暴跳如雷时，王伯又递上了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朋友保护了我。
第二张纸条让王军陷入了思考。朋友？儿子竟然交到了朋友？王军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口，他立刻找到老师，了解情况后，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王军动用人脉关系，将那些欺负自己儿子的小孩和他们父母召集起来，打算以化解小孩之间矛盾的名义，结交这些孩子父母，各取所需。不出王军所料，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正在商政两界厮杀，像王军这样的人脉宝库，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就这样，王伯所面临的窘境便迎刃而解了。
而王军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考察了王伯口中的这个“朋友”，想看看他是不是一个靠谱的年轻人。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自己还可以凭借现有的影响力，拉这小子一把。因为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人能够得到自己儿子的认可，若能将这段情谊持续下去，那等自己驾鹤西去时，也能有人尚在人世，跟自己的儿子有个照应。而当王军初步“面试”完度诺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度诺，稀里糊涂的踏上了另一条修炼之路。王军用老练的语言，轻松的就说服了度诺的班主任和父母，让他们将度诺的课余时间交给自己，由自己进行特定方向的训练。度诺自然是没有异议，对着突如其来的“课外作业”，既有些害怕，还有些期待。
王军看出了度诺弱点，他教导度诺要合理利用在学业上所积累的执著，扩展眼界，开辟思路，不要只会在一条道路上低头前进。他开始传授度诺为人处世的方法，察言观色的技巧，接人待物的套路等价值极高，却教室里完全接触不到的知识。就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王军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官场阅历全部倾囊相授，帮这个年轻人重塑了一双用来与世界对话的眼睛。尽管这些都是人生智慧当中最为基础的皮毛，但王军深知在这个年纪所打下的地基，将会成为未来摩天大厦的坚实支柱。
于是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度诺脱胎换骨了。他的成绩并没有大踏步的飞跃，却成为了学校当中最老成世故，最八面玲珑的人。通常这样的人，会因其不符合年龄的行事作风，而使人产生强烈的违和感。但此时的度诺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自己的优势：他帅气的外表中和了这种油腻，进而产生了一种只属于他的独特魅力。
渐渐的，围绕在度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足以证明他的个人魅力正在大放异彩。很快，在校园内也开始流传起了关于他是“校草”的传说。之前欺负过他的那群人，更是因为王军的这层关系，与度诺成为了死党，他们平时结伴而行，共同玩乐，自此，再也没有人会在学校里看轻度诺。
在所有人当中，邱宇依然是对度诺最特别的那一个。她一如既往地对度诺热情似火，用自己的活力感染着这个缺少关爱的少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自然愈发的亲近。度诺感觉自打踏入校园以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即便被社交活动明显分散了精力，但度诺的成绩却有了小幅度的上升。尽管身心异常疲惫，但朋友所带来的喜悦，还是提供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毕竟对于此时的度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朋友更重要了。
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虽然现在度诺身边从不缺少说话和倾听的人，但他还是将最多的时间，花在了陪伴王伯上。度诺这么做并非是因为王军对自己有教育和照顾的恩情，而是他在与王伯的日渐接触上，发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独自在静默中前行，寻找真谛的感觉。
他们两个经常窝在王伯的房间里，一起吃零食，看电影，虽然这期间只有度诺单方面的在与王伯沟通，但可以看得出对方听的很认真；渐渐的，王伯也开始用文字与度诺交流，所交流的内容也越来越广，不再局限于他们平时所看的电影和书籍作品，而是慢慢的涵盖到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一些看似平常的小事，王伯也都表现出了兴趣，并且在度诺的传授下，大大提高了自理能力，终于可以做到一个人在家照顾自己。就这样，一段看似各取所需的特殊友谊，在岁月的催化下慢慢发酵着，两人都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段交往当中没有压力，更没有负担，有的只是心与心之间最纯粹的沟通。哪怕这沟通的方式，是最为笨拙的纸笔，是连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但所传递出来的情真意切，却是那么的源远流长。
惊喜还远不止于此，随着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度诺逐渐发现了王伯身上的闪光点。在那个电脑还没有普及的时代，王伯仅靠自学就写出了他的第一个程序，破解了他们看电影所用的视频播放软件，让哥俩可以免费观看软件平台上的所有电影。度诺在震惊之余，也明白了为什么王伯所有成绩都一塌糊涂，但唯独数学却很好的原因，这竟是一个被耽误了的天才。
当度诺将这件事情告诉王军时，这位父亲几乎喜极而泣，他动用全部力量，搞来最先进的设备和教学书籍，鼓励王伯自学计算机课程。在这样资源充沛的环境下，在父亲和朋友的鼎力支持下，王伯的计算机水平突飞猛进，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有了和专业人员比肩的实力。而在互联网这个广阔的虚拟天地里，王伯也终于开始解放自我，他开始尝试主动游览一些他感兴趣的网站和信息，并且在度诺的怂恿下，他还下载了聊天软件，尝试着与陌生人沟通。
此时的王伯，虽然仍旧不曾开口说话，但他已经有了主动和别人交流的意愿，甚至在夜间人少的时候，他还愿意同度诺出门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着自己的计划如此奏效，王军喜上眉梢，并立刻着手开始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度诺就来到了高三，一个不得不令他神经紧绷，埋头冲刺的时间点。可现在摆在度诺面前的难题是，虽然他的成绩与入学时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想要考入重点大学了，对他来说还是非常的吃力。这对于度诺父母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早就在度诺一次又一次成功的刺激下，拔高了对孩子的要求。如今得知梦想即将幻灭，老两口焦虑的是彻夜难眠。
而平时与度诺一起玩乐的伙伴们，则对高考的到来，表现得漠不关心。只因为他们的父母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出路，无论他们考成什么样都不要紧，那都不会影响他们未来的璀璨人生。相比之下，度诺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一个用自己的前途来娱乐大众愚蠢小丑。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如同钟表的“滴答”声一样，敲击着度诺最脆弱的神经。他对于现在的困局束手无策，如果以现在的水平参加高考，根本无法实现父母在他身上寄托的夙愿。度诺有些恐惧，经历过了花花世界的他，开始害怕回老家子承父业，从此守着流水线安稳度日，成为一介凡夫俗子，生命将再无半点波澜。其实，归于平凡并不可怕，但可怕的是，要让一个少年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接受这一切，这样的现实无比残忍，但又那么的稀松平常。
就在度诺无比绝望之际，王军突然找到了他，提出想同度诺的父母见一面，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关于度诺未来发展的事情。这时的王军对于度诺来说就是人生导师，指路明灯，虽然不知道师傅打算做些什么，但面对抛来的救命稻草，度诺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便将父母请了过来，参与了这场决定自己命运的晚餐。
本以为王军只会对度诺的升学前景做一下规划，提一些建议，但在席间，他却突然向度诺家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王军分析了度诺的成绩，想考入重点大学已绝无可能，若按照先前的计划，选择一个较为热门的专业，则会因为学校的招牌不够响亮，影响度诺的前程。
随着王军客观冷静地分析，度诺父母脸上愈发的焦虑，而度诺的头也越来越低。不过这时王军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相当劲爆的建议：自己会想办法帮度诺安排一份工作，并非随处可见的零工散活，而是相当体面国家正式公务员，前途光明的那种。只需要度诺的父母，听从自己对于度诺安排，报考相应的专业即可。只要一切顺利，到时候不但自己会保度诺的工作无虞，而且还会助他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听到这话，度诺的父母先是如淋甘露，却又立刻愁眉不展。他们喜的是度诺结交到了这样的贵人，能够拥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踏上体面又安稳的康庄大道。可忧的是，即便先前王军对度诺百般照顾，可他们还是无法将孩子的未来彻底交到他的手中。毕竟，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王军见度诺一家神色如此凝重，便开始笑着为他们答疑解惑。他先是通过自己先前的一系列光辉事迹，向度诺的父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能力；然后又提出需要度诺的父母拿出十万块钱，用来打点关系。
事实上王军的价码已经远低于“市场价格”，而且他也不是拿不出这些钱。本来王军就打算全权负责度诺的未来，但深思熟虑过后，又怕对方觉得整件事情不靠谱，于是便想到了这个办法，让双方都能够心安理得。毕竟靠利益维系的关系，总是比嘴上说说要牢固得多。
听到这话的度诺父母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但咬紧牙关，还是能凑出十万块钱的。两口子立刻陪上笑脸，连连向王军敬酒，并在回去的第二天，就将钱汇到了度诺手中，由他亲自转交给了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