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度诺（四）
至此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三个男生的身上，只见他们几个熟练地端起酒杯，其中一人还摇了摇里面带颜色的液体，接着礼貌但又不失稳重的说道：“王叔叔，喝这个表示不出我们的诚意啊，换成酒吧，晚辈们敬您一杯。”
“只要你们的父母允许，我没意见。”王伯的父亲微笑着说道。
就这样，度诺杯中的饮料，被换成了那透明的液体。他之前从未喝过白酒，于是凑到跟前好奇的闻了闻。瞬间，一股发冲的味道顺着鼻孔钻进了他的大脑，在颅腔里面横冲直撞，令他几乎丧失理智，想要手舞足蹈。度诺摇晃着脑袋，尝试稳定大脑中的混乱，他又看了看那挂在杯壁上的美丽的水幕，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无数的人为这个东西趋之若鹜，如痴如醉。
就在他发愣之际，那三个男生已经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度诺虽说是反应稍慢，但也很快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王叔叔，感谢您的宽宏大量。”带头说话的男生语调沉稳，他的话虽然很简单，但语气却意味深长，就好像是他原谅了王伯的父亲一般。说完，就将满杯的白酒一饮而尽，众人也有样学样，尽饮杯中之物。
度诺屏住呼吸，将杯中的酒满口吞入口中，强烈的辣味在拷问着他的舌头，逼得他不得不将酒直接咽下，不留给味蕾细细品味的机会。可即便如此，他可还是被呛得咳嗽连连，眼中泪花涌动。身旁的邱宇赶紧拿来一瓶矿泉水，让他喝下一口稍作舒缓。度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整瓶水一股脑的倒入腹中。
“好！虎父无犬子，真是好样的！行啦，你们继续，我要走了，你们的父亲母亲还在那边等我呢。既然都已经喝开了，那你们今夜也可以适当的放纵一下，毕竟学习压力那么大，那就不醉不归吧。”王伯的父亲喜笑颜开，他拍了拍度诺的肩膀，然后不等这个年轻人有任何回应，就快步离开了房间，返回了他真正的战场。
酒精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随着一整杯白酒下肚，度诺感觉自己的理智向自己递交了一张假条，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同时还带走了他所有的束缚。就这样，真正的酒会开始了，所有人都摘下了厚厚的面具，卸下了疲惫的伪装，开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脸上的温度也随着气氛愈发的热烈，那红彤彤的颜色，像是在极力压制着积压已久的欲望。
度诺完全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他只记得自己最少吐了四次，然后又马上喝进去更多。他不记得是哪个男生主动过来跟自己碰杯的，只记得两人像是老相识一样谈论着其他班级的趣闻囧事，而那个殴打过他的男生则更是直接搂过度诺的脖子，跟他称兄道弟，对酒当歌。他不记得是否有主动跟女生说话，只记得邱宇越来越健谈，开始缠着自己不放，问自己一些毫无意义的傻瓜问题，然后在自己口齿不清的做出回答后，笑得像是天上最纯洁的云朵。
度诺醒了过来，不过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次他睡得很沉，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梦来挑逗他的神经，虽然感觉身体十分的疲惫，但灵魂却特别的清爽。他从桌子上爬起，发现面前是已经一片狼藉的餐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残羹剩饭，全然没有刚才举杯共饮的同伴的身影。
忽然，度诺感应到了什么，他看向身旁，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伯已经悄然坐在了自己的身旁，还是用那双没有感情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度诺那有些腥红的眼睛。与此同时，王伯父亲的声音从度诺的背后响起，像一只滑溜溜的大手摸上了度诺的后背：“怎么样，头痛不痛？”
度诺赶忙回过身去，不好意思的回答道：“实在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喝酒，有些失态了，请王伯伯见谅。”
王伯的父亲开怀大笑：“没事没事，我本想把你带回我家去醒酒的，结果王伯这小子非要在这里等你醒过来，你也知道，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无理要求总是没有办法拒绝。不过我看你还挺清醒的，看来酒量的潜力不小啊。”说话间，王伯的父亲又拿出两个酒杯，斟满佳酿，将其中一杯放到度诺面前。“能不能赏脸，再跟我喝两杯？”
一开始的话题还比较容易应付，王伯的父亲询问了度诺家中的情况，他的问题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就连度诺祖父母的健康状况也不曾遗漏。虽然问题如此详细，但度诺很清楚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题，他一直严阵以待，等待对方抛出真正的考验。
终于，问题来了：“你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规划吗？”王伯的父亲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的砸在了度诺的心上。
“我是这样想的，尝试着冲击一下名牌大学，然后学一个像会计那样方便就业的专业，等毕业了之后回到家乡，考公务员，或者是继承我父母的衣钵，回工厂里工作。之后嘛就是结婚生子之类的事情了，不过那些终归都是要交给缘分的就是这样。”度诺想了想，发现小时候的愿望依然在自己的心里存在，暖暖的，伴随着他度过了每一次严寒。
王伯的父亲没有说话，他像是品酒一样，将度诺的话品味了良久。“怎么说呢就现在看来，还是挺适合你的。既然如此，我要给你个机会，一个‘一日千里’的机会，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度诺陷入了静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薄薄的嘴唇像是被强力胶水粘在了一起，拒绝向面前的人打开。此时他的脑袋中，可以依靠的只有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和这十几年间，父母不断给他灌输的人生信条。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度诺给自己的人生去路，指一个正确的答案。“我爸妈最爱说的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从小听到大，所以不太习惯主动做出选择，通常都是被选择的那个。像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度诺欲言又止，但对方已经知他的心意。
王伯的父亲用手中的酒杯轻轻与度诺的酒杯相撞，他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喝光了杯中的液体。不过这次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已然没有了先前享受的神色。
度诺见对方不语，年少的他没有沉住气，问道：“那么王伯伯，您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
王伯的父亲摆了摆手：“想要正确的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又岂是在朝夕之间啊。我需要时间考虑，你可别心急，欲速则不达。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瞬间就能够改变命运的情况发生，不过，我不认为那样的事情会降临在普通人身上，那种东西应该被称为奇迹，是给特殊人的恩赐，而且，也必然会伴随着代价，你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啊。”
见度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王伯的父亲活动了一下舌头，继续说道：“刚才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就是顺其自然对吧。在我看来有一定的道理，但却不应该是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口中说出的道理。若你这个年纪就顺其自然，那与听天由命，放任自流有什么区别？命中虽自有注定，但亦可凭你的努力，去扭转乾坤。否则，不是白生了这幅好皮囊，也枉费了你这一身的傲骨。你救了我儿子，虽然你可能会否认这个说法，但在我看来你是真真正正的改变了他，这点我无比的感激。”
“但我提出帮你，并非全部是为了报恩，更因为惜才。我能看得出你是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想让你少走些弯路，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上天的恩赐，现在你所需要的，并不是去奢望一个奇迹，而是找到正确的道路，然后为此付出努力，甚至是赌上性命。小子，你可以过任何你想要的人生，谁都无权反对，就连你的爹妈也不行，但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必须给你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这个交代是什么都行，即便是躺下听天由命，只要你能够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答案，那也未尝不可。你现在之所以还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并非是因为你年纪尚浅，或是受到了家风底蕴的熏陶，而是因为你还没有意识到‘度诺’这两个字的价值，当你明白了这一点后，你的迷茫，才会真的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现在，告诉我，你学会了吗？”
度诺没有开口，虽然此刻他的嘴唇已不再紧绷，但他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一阵恍惚过后，度诺睁开双眼，空气之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降临到了这个时空。
“学习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我需要时间消化，才能知道我有没有学懂。但今天，我学到了一件事情，足以让我铭记终身。”说着，度诺举起酒杯，朝着王伯的父亲致意。“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王伯父亲的酒杯与度诺的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同时也擦出了看不见的火花。他饮尽杯中酒，然后用发自内心的赞许之情说道：“孺子可教。”
从那天之后，虽然生活的环境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但度诺却感觉自己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在王伯父亲的授意下，度诺能够随意地出现在王伯的家中，方便自己与王伯作伴的同时，也能时刻聆听他父亲对自己的教诲。也正是如此，度诺才领悟到自己竟然结交了这么了不起的一名人物。
王伯的父亲名叫王军，在退休前地位显赫，官至市长，而且并非是什么不起眼的三线小城，而是国家数一数二的经济重镇：高森市。王军在位期间，他联合当地的资本巨头，采用创新的管理理念，配合激进的配套政策，成功令高森市的经济实现了连续五年的高速增长，同时也让当地的标志性建筑群高森中心，完成了规模最大的一次扩张，营造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堪称全国范围内的经济治理双赢典范。
这么一个将高森市引入欣欣向荣的人，自然热烈的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拥护和爱戴，也让王军在高森市的声望和影响力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在这样的背景下，全国各行各业的精英和领军人物都试图结交这位比明星还耀眼的优秀市长，因为在他的治理下，高森市的环境宛若天堂，所有人都想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席位，那自然要和这里的上帝搞好关系才是。
由于政绩斐然，当时舆论的普遍呼声是王军很有可能在政治生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结果，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了提前退休，回到老家安度晚年。虽然各界对他的决定都唏嘘不已，但也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毕竟人各有志。在王军退休之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想象中的那样开始享清福，而是开始了另一段艰难的斗争，原因无他，就是他的独生子王伯。
王军三十多岁才迎来自己的儿子，属于老来得子，自然是对他疼爱有加，不过像王军这样的事业型男人，家庭方面自然是交给妻子打理的，跟儿子之间属于聚少离多，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自古都忠孝两难全，更何况是压力更大的现代社会。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的降临，重创了这个几近完美的家庭。
在一次王军的妻子带着儿子和婆婆出门散步的时候，他们所驾驶的轿车在归程时遭遇了车祸，与一辆货车迎面相撞，货车的驾驶员，王军的妻子和母亲当场死亡。当时他年仅五岁的儿子，也受了重伤，在与死神搏斗了好几个回合之后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就这样，一个原本无比美满的家庭瞬间支离破碎，而这当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幼小的王伯。
车祸之后，尽管各项医疗检查都显示他身体的创伤已经完全康复，并且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疤痕和后遗症，但这个原本聪明活泼的孩子，从醒来的那一刻，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由于身体机能并没有大碍，医生们认为这应该是心理创伤，需要靠家人的陪伴和呵护才有望康复，而就是这件事，却让王军犯了难。
此时还是高森市能源部门领导的他，正有一项重大的经济举措即将在全市展开。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不仅高森市可以创造经济奇迹，他也能平步青云。所以那时正是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连家中如此巨大的变故，都是他抽空才料理完成的，可见是有多么巨大的担子压在他肩上。一边是已经土崩瓦解的家庭，另一边是通往更高地位的阶梯，权衡之下，王军将儿子安排在了高森市最好的疗养院，并且派人每日探望，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工作的巨大浪潮之中。
当他浮出水面时，已经成为了他那一代人当中的弄潮儿，踩着浪花，即将在更高的舞台翻腾。但也正是此刻，疗养院的专家们也得出了他们的结论，王伯已经将自己的心灵完全封闭，几乎丧失了回归社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