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度诺（一）

    度诺始终坚信：假如自己从始至终都一无所有的话，大概会特别幸福吧。

    度诺的家乡是一个连名字都很土气的五线城市。这里的所产出的，除了树木、煤炭和劳动力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不被这个国家所需要，是那种典型的，很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而出生在这个地方的年轻人，好像一生下来就应该逃离这里，逃到更大的城市，去呼吸带着电子味道的绚烂空气。

    但度诺的想法则有些与众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表达过自己的愿望，想要安静的与土地厮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娶一个不是很漂亮，但却很会做饭的老婆，拥有一个平凡且温馨的家庭，然后去重复那种两点一线的无聊生活。

    说来也怪，从未有人教导过他这些返璞归真的道理，也从没有人向他传授过所谓的中庸之道，但这个孩子就莫名的坚定了这样一个信念，丝毫不为外界的繁华所倾慕。他一心只想再次扎根于这片养育自己的地方，落叶归根，成为一片普通的秋叶。

    度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兴许是与他成长的环境密切相关。他的父母都是国企工厂的工人，虽然工作的比较辛苦，但在那个年代，工人阶层的地位很高，收入也处于上游水平。度诺的父母能有这样优厚待遇的工作，是从度诺的爷爷奶奶那里继承下来的，按照当时厂里的规定，优秀职工的子女可以破格入厂，看样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度家三代应该都会在这个地方挥洒汗水。

    度诺从工厂退休下来爷爷奶奶，为人忠厚朴实，乐善好施，长期的体力劳动造就了他们坚实的体魄，在这样一座节奏慢到停滞的城市，对于他们这样老有所养的老人来说，就是最舒服的地方。至于家族当中的其他亲戚，或是有正经的营生，或是有可耕种的良田，他们既无大病，也无外债，都在各自的努力下过着安稳的生活。

    度诺的一大家子，基本上就是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家庭的样子，他们绝不游手好闲，但也从未沾染过大富大贵的运气，只能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让全家在衣食无忧的及格线上徘徊，然后看着孩子一点点的长大，望着他们无忧无虑奔跑的背影，唏嘘自己平凡又充实的一生。

    但对于度诺来说，他记忆中的童年，并不是那么的快乐。

    度诺从小就长得非常秀气，在没有任何打扮的情况下就要比许多女孩还要漂亮，这使得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对其外貌赞不绝口，惊呼老度家祖荫庇佑。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仅仅是靠着口口相传的效应，很快就让度诺在这个城市的圈子变得内小有名气，尤其是获得了大部分女性的青睐。很快就有头脑灵光的人发现了商机，开始有童装店和儿童摄影店主动找到度诺的父母，请他们的孩子来为自己的店铺拍摄宣传照片，并且愿意支付报酬。

    度诺的父母欣然答应，因为当时这在他们看来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在他们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可以为家里赚钱的先例，而自家的儿子很轻松的就做到了这一点，这成为了他们骄傲的资本。于是，一个崭新的童星冉冉升起，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就带有一身艳丽羽毛的雏鸟。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度诺获得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关注，这也使他遭到了身边许多同龄人，特别是一些男孩子们的冷眼和排挤。这些孩子表面上的说辞，是不愿同长相如同女孩似的度诺玩耍，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冷暴力别无二致。而驱使他们的，正是源于人性当中，那生来就具备的，名为“嫉妒”的原始情感。他们嫉妒度诺夺走了自己父母的注意，嫉妒度诺成为了自己父母嘴边最常出现的名字，嫉妒父母总拿度诺同自己比较。

    其实他们也曾想过与度诺公平竞争，去赢回属于自己的关注和称赞。但在那个年代，除了成绩之外，并没有多少机会和舞台，去给孩子们提供展示自己的机会。因为没有方式方法，这种良好的竞争意识，最终演变成了不良的妒忌心理。于是，度诺就这样“理所应当”的成了被绝大多数孩子所孤立的对象。他经常羡慕的看着他们成群结队的玩耍，然后在父母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投入各种奇怪的工作当中。

    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师，当看到自家的孩子有孤立他人的情况时，通常家长应当从侧面介入，给予适当的引导和教育，不应放任歧视的种子在他们的心中埋下。但事实上，很多家长们都默许了自家孩子的行为，因为就连他们自己，也一直对度家的少年区别对待。原因无他，只因为度诺的出现，令度家在生活水平和知名度上都鹤立鸡群，成为了这个城市当中的佼佼者。原本大家都是在同一起跑线上，而度家却凭着意外之喜，甩开了周围的人一大截，自然让这些人眼红无比，妒火中烧。想来也能理解，所谓的民风淳朴，只不过是大家都生活在同一水平线上时，才能营造出来的幻象罢了，阶级，攀比，只要有人在的地方，这些东西就会存在，亘古不变。

    因此，虽然此时的小度诺已经成为了街坊们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但却丝毫没有获得与其口碑相等的尊重与快乐。他能感觉到那些叔叔阿姨并不是真正的喜欢自己，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同观看动物园里的猴子没有什么分别。但那时的小度诺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前和蔼可亲的笑脸，在自己转过身后，就变成了嘈杂的流言蜚语，和不断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冰冷目光。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早了。

    在外面遭遇委屈和困难的时候，家永远都是最温暖的避风港。小度诺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他在遭受欺凌和冷暴力后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父母寻求安慰，但他父母的想法，已经被生活和时代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过安逸的缘故，度诺的父母将善良二字刻在了心上，始终坚持着“吃亏是福”这样的人生信条。他们对于各种流言蜚语全都充耳不闻，甚至就连有人当面对他们进行奚落，他们也不曾与人起过争执，只当对方在开些粗俗的玩笑，淡然处之。两口子始终坚持着这样的处事风格，即便在工厂里出现各种机会和利益时，也都不争不抢，安于现状。所以看上去他们的人缘非常好，自然也就不理解度诺烦恼的由来。

    对于度诺所描述的遭遇，他们认为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小矛盾，只要伴随着年龄的成长，就会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谁还不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呀，被欺负一下又不会怎样，长大了自然就会忘掉的。并且他们还不忘提醒度诺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同时还向他灌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嘱咐他遇事不要冲动，顺其自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这样，度诺懵懵懂懂的度过了自己的幼年时期，他始终没有搞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被推到泥坑当中，为什么总是有人抢走自己得来不易零食和玩具，为什么自己忍受下了这一切，甚至愿意去撒谎、蒙骗父母，可到头来自己却还是形单影只，与所有同龄人渐行渐远。

    不过好在这个时候的他，还是那个拥有几块糖果就可以将烦恼抛在脑后的年纪；好在这个时候的他，还是那个会相信电视里的美好故事，哭过之后坚信明天会更加的美好的孩子；好在这个时候的他，睡意还很充足，不会经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通宵达旦的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度诺是个敏感的孩子，他能够感受到游走于自己皮肤上的敌意。于是天真的他，想要靠努力学习来改变别人的看法，来证明自己不是个绣花枕头，毕竟他的父母说过，谁都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就这样，上学之后的度诺拼命学习，在取得了优异成绩的同时，也成功吸引了老师们的目光。由于出众的外形条件，度诺当仁不让的成为了老师眼中，参加各类校园活动的不二人选，加之他头脑聪慧，做事认真，这让他很快就开始在许多演出、比赛上崭露头角。

    到后来，就连参加省级和国家级的比赛，度诺都能获得奖项，这让老师和学校更加坚定了着重培养他的决心。在有重大活动和比赛时，基本都会跳过选拔阶段，直接派他代表学校出场，并且让老师们在私下为他培训，以确保他各方面的全面发展。而度诺本人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他从不骄傲自满，始终拼命的为学校和老师赢得荣誉，因为对那时候的他来说，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可以获得认可的方式。

    其实度诺最想得到的，是他身边同龄人的认可，毕竟从小到大，度诺都没有真正品尝过友情的滋味。可惜事与愿违，当初孤立度诺的那群孩子，依旧不愿意让度诺融入自己的圈子当中，毕竟他们看待度诺的那副有色眼镜，可是从他们的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没有那么轻易就能摘下。在他们看来，度诺努力的学习，积极的参加活动，是他小时候爱出风头习惯的延续，这个家伙即使上了学，也不忘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父母的关注和喜爱。

    基于这样的心理，这些孩子开始更加变本加厉的针对度诺，事情的发展隐约已经有了校园暴力的趋势。而这些孩子的家长们则更为激进，他们直接找到了教育部门，声讨老师和学校，抱怨为什么对度诺区别对待，没有做到一视同仁，因为这些家长始终认为，是度诺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家孩子的机会。迫于压力，学校不得不将度诺给“雪藏”了起来，老师们也开始对他有意地疏远，不想造成更为严重的教学事故。

    就这样，度诺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孤独，并且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的寒冷，像是拿走了他冬天里唯一的火炉。不知道是幸与不幸，度诺的好成绩，让他的父母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地方，毕竟是在学校里，成绩才是一切，好成绩就意味着好前程，其他的都可以放一放，他的父母还指望着培养出老度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呢，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的事情。

    就这样，当度诺不再为各种课外活动分神之后，他的成绩更加突飞猛进，在全市都名列前茅，直接获得了保送省重点高中的资格。这段时间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即使身边从不缺少女孩子的身影，他也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青春的幼苗，于是在无形之中，错过了许多稚嫩的美好。闲暇之余，度诺唯一的兴趣就是去帮爷爷奶奶干活，一方面是因为爷爷奶奶总是那样疼爱着自己，让他可以暂时忘却烦恼；另一方面是这样做可以消耗自己多余的体力，好让自己身上能暖和一些，看上去活得更充实一些。至于他平时的话语和脸上的笑容都越来越少，父母的判断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并且伴随着青春期的缘故，只需要在营养上多多注意，等过了这个阶段就会水到渠成，一马平川。

    初来省会读高中的时候，度诺的内心还是相当期待的。新的环境，新的同学，仿佛眼下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应该抛掉过去的包袱，去拥抱全新的生活。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全新的开始，并不意味着就会比之前美好。虽然度诺在老家的成绩出类拔萃，但来到大城市后他才知道，什么叫作群英荟萃，卧虎藏龙。当时度诺是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特招进入省重点高中的，但经过了学校的几轮初试之后，他被分到了学校中下游水平的班级，并且是班里的倒数第一名。

    这对度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在这个如同军事化管理的地方，度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度，摒弃了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开始废寝忘食的学习。可由于与他竞争的都是来自各个城市的精英，所以无论他怎样的努力，始终都没有达到质的飞跃，只能像毛毛虫一样向前微微的蠕动着。看着身旁的同学一个个考出令他匪夷所思的成绩，那种史无前例的危机感紧紧地攥住了度诺，几乎要将他的内脏捏碎。

    不仅如此，因为就读的是省会城市的重点高中，能在这里上学的孩子，除了成绩优异之外，家境也都非常的殷实，像度诺这样生活在五线城市的普通家庭，跟周围的人一比就只能用寒酸来形容了。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当中，校园当中早就形成了畸形的攀比的文化，学生们比成绩，比家境，比前途，恶性竞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校园。

    就这样，度诺第一次在与同龄人的比较中全方面的落入下风，面对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背井离乡，外出求学的度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不自信当中，从小到大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像老家的人说的那样，只有一副好看且肤浅的皮囊。而在他本就薄弱的社交方面，度诺更是毫无斩获，他本就不会结交朋友，再加上学校安排的学习任务过于繁重，压得他完全喘不过气来，当休息已经变成了奢侈的享受，度诺自然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和来自不同城市的竞争对手培养一段不牢靠友情。

    度诺就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艰难地生存着，他不得不认可这里的价值观，拼尽全力想办法提升自己的成绩，以弥补家庭所带来的劣势。于是，上学的第一年，他连一个电话也没往家里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