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度诺（二）

    命运的转机发生在第二个学期。此时已经成年的度诺，即将踏入高考前的冲刺阶段。可尽管付出了比其他人多数倍的努力，但他的成绩依旧没有太大的起色，依然是排在班级的中下游水平。

    新学期伊始，班级重新编排了座位，身材较高的顺理成章的坐到了最后一排。而他的同桌，也是一名新同学。他的身材肥硕，闷不吭声，看上去老气横秋。如果不知道的话，甚至会误认为这是一个复读多年的学生。虽然身边的人看起来非常神秘，但当时巨大的压力，令自顾不暇的度诺完全没有心思，去打探身旁这个来历不明家伙的底细。他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上，打算来个一鸣惊人，改变别人对他的印象。

    可当成绩公布时，度诺的心又凉了半截。他的分数虽然不错，但由于竞争实在过于激烈，导致他的名次并没有质的飞跃，依然排在班级中游。心情跌落谷底的度诺，无意间看到自己同桌的成绩。令他诧异的是，王伯的分数除了数学之外，其余科目都没有及格，可以说以他的成绩，是绝对达不到班级的平均水平的。

    这样的情况激起了全班同学的好奇，大家都想知道这个王伯究竟是何方神圣。通过多方打探才得知：原来这个王伯，是某退休领导家的孩子，是从外地调过来的转校生。这样的事实让度诺大为震惊，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走后门”的操作，再次刷新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价值观，毕竟这是他那对淳朴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教给他的“邪魔外道”。

    在这所极度重视学习成绩的重点高校当中，像王伯这样的行为，等于是把自己放到了鄙视链的最底端。很快校园内便开始流传出了一些难听的流言，譬如王伯在智力上有缺陷啊之类的。渐渐的，这些流言蜚语变得越发不堪入耳，就连一向好脾气的度诺，都感觉这些话已经远远超过了尊严的底线。

    可令度诺没想到的是，王伯对这些侮辱做到了完全充耳不闻。实际上，不光是这些侮辱性的话语，王伯对于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没有什么反应。无论是上课时回答问题，还是私下里同学之间不得不进行的沟通交流，他都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连眼神上的回应都没有。度诺私底下悄悄观察过，这个家伙就如同一名禅师，对外界的所有刺激都能做到不悲不喜，无欲无求。说实话，还挺让人佩服的。

    这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王伯除了长相不讨喜，成绩很差劲之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很快，许多调皮捣蛋的学生自发的在全校内，掀起了一股鄙视和整蛊王伯的浪潮，原因无他，只是为了释放过剩的精力。度诺曾经天真的以为，王伯即将遭遇的，会和自己之前差不多，顶多就是人前被人孤立，人后被人侮辱，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事实证明，度诺大大的低估了这些学生们的“创造力”。

    大概是由于平日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来宣泄积攒已久的压力，又或者是因为没有遇到一个如此合适，可以放心去鄙视的目标，学生们对于恶作剧产生了空前的热情。他们开动脑筋，集思广益，开始变着花样的折磨这个安静的新玩具。一时间，度诺感觉校园内的空气有些异样，就在某个瞬间，这里不再是校园，而是变成了某个充斥着残忍和愉快的奇怪乐园。

    虽然度诺的身份是旁观者，但是他身为王伯的同桌，难免会被波及到一些“水花”。好在度诺的性格里写满了隐忍二字，而且他与王伯非亲非故，身上还背负着成绩这一巨大的负担，即便对王伯的遭遇于心不忍，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时间，也没能力去管这件事。他只希望自己的成绩能够提升的更快一些，好让自己脱离这个位置，逃避着他不该承受的一切。

    也许在度诺的心底，也曾幻想过对这个奇怪的家伙伸出援手，但只要他回忆起自己先前的遭遇，心中的那点温度，瞬间就凝结成了冰碴。是的，他害怕，害怕如果自己挺身而出的话，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欺负、被攻击的对象。

    时光飞逝，在经历了一个假期的奋发图强后，度诺憋着一口气，打算重新在父母面前证明自己，并且彻底跟王伯，还有自己曾经的落寞，说上一句最后再见。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天，就发生了意外。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全班同学们还在收拾和回味之际，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了一个装满墨水的水气球，不偏不倚的砸在了王伯的后背上。随着“砰”的一声爆响，王伯和度诺方圆数米范围内的所有物品上，都炸出了一朵朵蓝黑色的梅花。

    那声音并不巨大，但度诺还是被这突发情况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感觉有液体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伸手一擦，掌心中的颜色，像极了黑色的血液。

    出现了这样的恶性事件，老师们自然是大发雷霆，她一方面通过监控缉拿始作俑者，另一方面将王伯还有受牵连最大的度诺叫到了办公室，进行了一番安抚。但在度诺看来，老师们对于这样的事情，似乎是有心无力，她反复强调让王伯和度诺不要把事情闹大，就把这当做是朋友之间开的一个比较过分的玩笑。

    度诺起初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学校会希望这样的事情大事化小。但随着校方的态度逐渐明朗，度诺才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学校的宗旨是教书育人，只要学生不酿成太大的过错，并且有悔过的意愿，那么宽宏大量的学校，还是愿意给予犯错误的孩子第二次机会。再说这群学生都已经成年了，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至于王伯嘛，这次的事件也没有对其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安抚一下就算了。

    只是这样的结果，可苦了王伯身边的度诺。他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毕竟这个世界还没有善良到，仅靠长得漂亮就有人替他打抱不平的地步。

    一天的时间，就让信心满满的度诺彻底心如死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拼命的努力，可结果，依然如同别人眼中的一个累赘；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这么差，偏偏跟这个奇怪的家伙成为了同桌。想到这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站在他身旁的王伯呢，则依旧是那块毫无感觉的花岗岩，从里面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但这件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度诺被老师拜托，要求他带着王伯去宿舍的盥洗室，处理一下身上的污渍。虽然度诺百般的不情愿，但多年来听话的习惯还是令他照做。回到宿舍后，度诺打了一盆水，将二人被染成蓝黑相间的衣服泡在了里面，打算泡一会再放入洗衣机中。

    在倒入洗衣粉时，度诺不经意的抬头，就看到了镜子内自己那张沾满了墨水和沮丧的脸。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刻的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回到那段只要独自一人安静的待着，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时光。他试着用水洗掉脸上的墨水，但那印迹似乎渍在了皮肤里面。度诺无奈，只能擦去脸上混合着眼泪的冷水，告诉王伯在这里等着自己，他要回屋去拿洗面奶，先把脸弄干净再说。

    当度诺回到盥洗室时，却听到里面传出异常嘈杂的打闹声，并且还伴随着女孩子的嬉笑。度诺非常奇怪，因为自己所在的明明是男生宿舍。他悄悄走了过去，蹑手蹑脚的朝门缝里窥探，只见里面站着身穿奇装异服的三男三女，围成了一个圆环，正对着王伯用手机拍着照片，口中还不断地吐出污言秽语。而被围在中央的王伯，依旧是茫然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眼睛里装的并非恐惧，而是疑惑。至于他在疑惑什么，度诺也说不清楚。

    就在度诺还在犹豫该不该走进去时，里面的情况迅速升级，那三个男生突然开始对王伯拳脚相向，不断踹向他的身体，甚至还击打到了他的头部。这时三个女生已经停止了讥笑，她们脸逐渐然出现了害怕的表情，但也不敢出言制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度诺此刻心中堆满了问号，完全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人的存在妨碍到他们了么？这个人给他们带来麻烦了么？这个人做错了事情了么？即便有，难道不是已经惩罚过他了么？为什么还揪着他不放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他难道他真的有罪么？甚至都不配有人来救他？度诺理解不了眼前的这个世界，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所以当看到一个男生抄起拖布杆时，他想都没想，撞开门就闯了进去。

    屋内的六人看见有人破门而入，脸上闪过惊慌失措的神情，但在看清楚来人是度诺后，男孩子们的表情切换成了蔑视，而女孩子们则是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头发。进到屋内的度诺也懵了，他完全不认识这几个人。由于不善与人沟通交流，这也使得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对方率先发难了。一个矮个子的男生上前一步对着度诺说道：“呦？这不是倒霉的同桌嘛，怎么？做出头鸟？来替他打抱不平？”

    对方来势汹汹，度诺有些胆怯：“不是的我的衣服也被弄脏了，我是过来洗衣服的。”

    此话一出，惹得三名男生哄堂大笑。拿着拖布的男生咧着嘴，伸手揉搓着度诺的头发：“呦？那可真是对不起啦，我们下次会注意的，毕竟那个‘礼物’就是我们送的。还有啊，你自己也争点气，想办法离这个废物远点，懂吗？”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而是加大了揉捏的力度，将度诺的头发弄得像一团枯萎的杂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男生的话语准确地击中了度诺的痛点，瞬间令他怒火中烧。度诺无言以对，因为这个男生说到了他心中所想，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摆脱王伯，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度诺越想越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推开长头发男生的手，生气地说道：“你们别太过分了。”但话一出口，度诺就又后悔了，明明忍一忍就可以过去的事情，却可能被自己搞大了。他不想再与这些人产生瓜葛，试图从那个男生身旁走过去，将自己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

    就在度诺刚刚经过那个男生身边时，那个男生从后面毫无预兆地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度诺的腰部。度诺措不及防，一下子被踹倒在地。可那个男生还不解气，竟然冲上来一脚踩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在瓷砖上碾压。

    即便是像度诺这样的好脾气，也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他一个翻身从男生的脚下挣脱，然后迅速从地上爬起。可还没等他站稳，男生的拳头又砸到了他的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只能扶住了一旁的墙壁，才支撑着没有倒下。此时的他只觉得身体内的疼痛与回忆里的痛楚一同燃烧着，令他的眼神变得恐怖，他像头凶兽一样盯着那个男生，咬紧牙关，看上去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妈的，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是吧？”男生见到度诺的样子，立马火冒三丈，拎着拖布走上前去，想要继续教训一下这个不给自己面子的家伙。

    就在这紧要关头，那三个女生出面拦住了正在气头上的男生，一阵好言相劝，才使得度诺免去了皮肉之苦。由于度诺的扫兴，这群人失去了继续呆在这里的欲望，他们撂下了一堆狠话之后便扬长而去。而那三个女生则有些依依不舍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度诺，然后跟上了那群男生的步伐。

    就这样，刚才还闹闹哄哄的盥洗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度诺摸了一下自己的已经肿起来的脸颊，他龇牙咧嘴的将泡好的衣服放入洗衣机里，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滚筒，强迫自己的思绪也陷入了那团旋转翻飞的泡沫当中。同时极力的去忽略，背后王伯那张面无表情的大脸，以及他那正紧紧拽住自己衣摆的短小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