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核(七)
接下来的交谈就围绕着二人的日常琐事展开了,虽然王夕昑讲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中间还夹杂了很多小女孩的抱怨,但在度诺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真实和坦然。
谈话间度诺回想起从他发现赌场开始,到现在的一连串经历,感到自己正在离普通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如今的他每天都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便会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即便心理素质强如度诺,也会在某一个瞬间感到空虚和疲惫,想要结束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
看着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被顾客投诉经历的王夕昑,度诺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很漂亮,并不是那种初见的惊心动魄,而是美的源远流长。王夕昑长着一张古典式的美人脸,如果她是一名男子的话,想必也是英气勃发:她的眉毛薄薄的,眼角有些狭长,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两柄利剑一样,特别的有神;她的鼻梁很是修长,如同一把精确的比例尺,将整个脸型比列完美的分配;她的嘴巴看上去像是经常抿在一起,结合她没有丝毫赘肉的脸颊,就像是一座会偶尔露出愁容的雪山,让人在心生敬畏的同时,忍不住想要去挑战攀登;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番美景,一米六五左右的身体像是注满了能量饮料,在爆发出灿烂笑声的同时,整身体也跟着快乐的气氛摇摆了起来。
从这个女孩身上,度诺感受到了久违的生命力,相比之下,自己每天打交道的那些家伙就是几具风干了千年的木乃伊,连走路都会掉渣的那种。
“光顾着说我了,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王夕昑夹了一大块热乎乎的烤鱼肉,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吃出的汗珠。
“我啊,我之前跟你一样,就是普通的销售啦。不过是卖的东西有些特殊,看上去高端一些而已。”度诺说着递给她一杯冷饮,帮她缓解一下舌头上热辣的感觉。
“啊?什么东西那么高端?可以让你在高级的写字楼里上班?”王夕昑也像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嗯就是一些高新科技产品,像是机器人啊,语音、触控系统之类的,而且一般都是外销,很少在国内经营。”度诺随口编道。“这么说有些笼统,不过,我上班的地方你一定知道,就是那个有名的高森之眼,我就在那里工作。”度诺试图提一些王夕昑更有具象性的事物,能更好地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
谁知王夕昑竟然一脸疑惑的说道:“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在高森中心里面么?”
度诺有些迷惑,为什么她会没听说过这座城市当中最宏伟、最华丽的建筑呢?忽然,他猛地发现,自己和陆羽在初次听说高森之眼的时候,也是对那里毫无印象可言。度诺想了又想,还是无法参透其中的缘由:“许陌痕,还真是坏心眼呢。”他小声的嘀咕道,端起面前的果汁豪饮了一口。
“你说什么?”王夕昑问道,她刚才正咀嚼着一块美味的鱼肉,一心二用,没听清度诺的话。
度诺连忙说道:“没事,我是说有空可以带你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那环境还是挺有意思的,抱歉话题有些扯远了。我是外地来的,在这边没什么朋友,所以可能话多了些,毕竟没有什么人能够倾诉。你呢?是本地人么?”
“嗯,我一直都生活在这里,从上学到工作,就没怎么离开过。”王夕昑答道。“作为‘土著’我应该带你好好逛逛,不过我家是住在旧城区,那边的景色可没什么好看的。有空还是带你溜达溜达高森中心吧,虽然在这里面上班,但是实话我并没有去过多少地方,还是很有新鲜感的。”
“好啊,这就算是约会喽。这个月你几号有空?”度诺说着朝服务员要了两碗米饭,这个烤鱼的味道果然非比寻常,而且十分的下饭。
王夕昑却换成了一副忧伤的表情:“这个不好说,我平常没什么时间,要去医院照顾爸爸。他正在住院,平时都是我妈妈陪在他身边。医院离我们家很远,平时我过去的话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所以我都是在休息的时候过去照顾。”女孩低头沉吟了一下,然后抬头继续说道:“但是,我肯定会抽空出来的,你就放心好啦。”
女孩的态度令度诺心头一暖,他立刻关切的说道:“没关系,家人最重要嘛。而且你要放平心态,高森市的医疗水平很高,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话王夕昑的眼圈红了:“其实最犯愁的就是这个。爸爸得的是一种怪病,医生们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查不出病因,只能确定是长时间接触了高放射性物质。这怎么可能呢?他一个平常老百姓,哪有机会接触那样的东西,这一定是他们的说词,为的就是掩盖他们的束手无策,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声音近乎哽咽,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度诺听闻此话,也感觉到医生的说辞有些荒唐。他非常想为女孩做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却被深深的无力感所笼罩着,他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又如何去向他人伸出援手呢?“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能帮你,给我一点时间。”度诺说道,但语气却并不怎么自信。
王夕昑淡淡的笑了笑,她明白这是度诺的好意,不过她心里面也清楚,这仅仅是一份好意,并不能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二人都默契的转变了话题,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一样。
尽管度诺坚持要送王夕昑回家,但不巧的是他今天没有开车。女孩也不希望耽误度诺太多时间,毕竟她家实在住得很远。他们在地铁站前告别,各自踏上归途。直到看不到王夕昑的背影后,度诺转身就拨通了陆羽的电话:“我好累,来接我一下好么?”
陆羽迅速赶到,善解人意的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是默默地陪伴着度诺回到了居住的地方。“陪我喝点酒吧。”刚一进屋,度诺就冷不丁的甩出了这么一句。
“好啊。”陆羽淡定的说道,然后就回房间换衣服去了。不一会她就穿着一套宽松的睡衣走了出来,从厨房里拿出了几瓶酒和两个杯子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这行么?”陆羽问道。“餐厅的椅子太硬了,还是沙发坐着舒服。”
“都行。”度诺看都没看一眼,也回到房间换上了自己的睡衣。二人就这样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由于没有像样的下酒菜,他们只是简单准备了一点零食,再加上毫无营养的谈话内容,就开始了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推杯换盏。
像是两个单纯的酒鬼一样,瓶内五颜六色的液体正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很快地上就出现了好几个空瓶子。“继续?”度诺坐在地上,伸着胳膊费力地够到了一瓶烈酒,也顾不上是什么牌子,打开就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然后举着酒杯停在空中,等待着陆羽的碰撞。
陆羽也是艰难的抬起胳膊,她杯中的白酒还是上一轮中没有喝下去的那些。
度诺不跟她计较,碰杯之后自顾自的将酒一股脑的倒进了喉咙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品尝出味道。
陆羽趁他不备,再次小小的抿了一口,然后凑到度诺身边躺下,脑袋依然枕在度诺的大腿上。“我不行了,早就到量了。”陆羽口齿不清的说道,显然是没有撒谎。
度诺也放下了酒杯,但显然是没有尽兴。他低头看着陆羽,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正在大口的喘着粗气,同时呼出多种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但这些气味没有阻挡度诺靠近她的脸,男人深情的问道:“你的愿望实现了么?”
陆羽明白他在讲什么,回答道:“今天的会上正式通过了决议,我已经是理事会委员的候选人了,而且我是经公众推举入围的,享受等额保护机制。也就是说,我离那个位置只差一则公告了。”陆羽如愿以偿的闭上了眼睛。“你呢?距离梦想还有多远?”她反问道。
“就差一步了,最后一步。”度诺打了一个酒嗝,颓废的说道。“可我不知道,这一步走出去,是会实现梦想?还是彻底毁灭?我不知道。”
陆羽扭过身子,心疼的搂住度诺的腰:“我能帮你做什么?”
度诺抚摸着陆羽的秀发,任其在指缝中划过,如同最昂贵的丝绸。恍惚间,一滴眼泪落在了陆羽的发梢上,还未来得及将其沾湿,就立刻消失不见了。“什么也做不了。”度诺平静地说道。
陆羽心头一颤,她爬起身来,扑进度诺的怀里,双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饱含深情地吻了上去。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度诺感觉陆羽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只强壮的老虎;而自己则是浑身绵软,无力反抗。
他就这样任由陆羽将他扑倒在地,双唇炽热的贴在一起,呼吸着对方身上的气息。果然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用想。这是度诺最后挣扎着进行的思考,然后在陆羽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终于成功地放空了大脑,不再有任何的思想活动,将一切都交给了最原始的生物本能。
过了不知道多久,度诺才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他揉着酸胀的双眼,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楚自己是在陆羽的房间。他又扭头看了看身旁一丝不挂的陆羽,她依然在甜甜的酣睡,脸上还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度诺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的离开。
他先是回到自己的屋内找了一套新衣服换上,然后准备弄些吃的东西缓解宿醉的症状,顺便补充一下体力。正朝门外走时,度诺突然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许陌痕交给自己的银色手机。度诺这才想起他只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给对方回复,赶忙打开手机屏幕查看时钟。幸好,时钟指向了二十三点四十一分,他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荒废。
就在他盯着手机发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机上还有另一条未读信息,度诺打开一看,居然是卜维珏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我选择相信你,这边进展顺利,祝好运。
度诺望着手中的两个电话,感觉无论哪一个都有千斤之重,几乎要将他的手腕生生压断。他清楚的知道,他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这个选择不但会影响他自己,还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度诺心里面确实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他一方面以这些东西为燃料,让自己的头脑和身躯,在高森市当中不知疲惫的攫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生物;可另一方面,度诺又特别害怕这些东西,害怕自己被支配,被吞噬,最终失去自我,成为别人眼中唾手可得的提线木偶。
时间在无情的流逝,可度诺依旧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答应许陌痕,那必然要违背与卜维珏的约定,整件事情都会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度诺无法保证正义可以得到伸张,甚至无法保证吴德和吴千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他深刻的明白,在许陌痕的王国中,一切皆有可能,自己不过是个棋子,并没有窥探到整个棋盘的全貌。
但如果坚持与卜维珏合作,无视许陌痕的要求度诺立刻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个愚蠢的想法从自己脑袋里赶了出去。忤逆许陌痕与整座城市为敌哪怕许陌痕再三表示不会追究,度诺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尝试那无法想象的恐怖后果。
度诺如同被石化了一样呆呆的站在原地,他踌躇着,仿徨着,祈求冥冥之中会有正确答案自动跳入他的大脑当中。但可惜,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他必须要自己做这个决定。
本以为不知不觉间已然午夜将至,但这十几分钟竟然长的可怕,度诺仍有三分钟的时间苟延残喘。此时屋内的空气万籁俱寂,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让度诺感觉这个世界对他没有任何的反馈,似乎已经将他彻底抛弃。此时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生命活动,是那若有似无的,从陆羽房间内传出的,充满幸福感的打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