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黑色曼陀罗（二）
当卜维珏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他现在眼中的画面，亮的地方特别亮，仿佛面前有一台开着远光灯的汽车，正持续照射出耀眼的强光；而暗的地方又特别暗，如同那午夜里漆黑一片，看上去连时间都能够吞没的乌黑大海。
再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卜维珏做了无数段碎片化的梦，这些梦的内容天马行空，毫无逻辑可言，就如同一个水平很烂的导演，在向他展示精细制作的小视频。可不管这些视频再怎么用华丽的特效去加以修饰，内容却还是那么烂，让卜维珏没有办法记住任何有意义的细节。
“你醒啦？来，我给你测量一下血压。”一个动听的声音在卜维珏耳边响起，他扭头望去，一团白乎乎的人影正在他的床边忙碌。卜维珏看不清楚她的脸，却依稀的感觉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不过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
一双柔软且温暖的小手将血压计套在了卜维珏的胳膊上，这时卜维珏的眼睛慢慢的聚焦，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护士的模样。这是一名年轻可爱的女孩子，在卜维珏眼里勉强能算得上是“普通漂亮”，此刻她正在全神贯注的盯着血压计的数值，并将一杯热水贴心的放在了卜维珏的床头。
“醒了？醒了就好。”一个温和的男声在门口响起，卜维珏仰起脖子一看，一名身着白大褂，大夫模样的男子款款步入屋内，他看起来年纪不到四十岁，相貌也要比李市员年轻许多。他走到护士身边，询问道：“情况怎么样？”
“挺正常的，只要不再受到重大的刺激，就没有问题。”护士回答道，看样子她像是也松了一口气。
“那行，你先出去吧，我想跟这个小子单独聊聊。”男子说道，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卜维珏隔壁的病床上。
“哦。”护士点了点头，迅速地收拾好了医疗器械，礼貌地退出了病房，临走时还有些不舍的看了卜维珏一眼。
“你好，我叫张翰方，是这间医院的负责人兼主任医师。”男子自我介绍道。
“谢谢，你救了我。”卜维珏淡漠的说道，从语气中听不出有任何的感激之情。
张翰方也不跟他计较，说道：“今天来事跟你说两个事情，首先是关于你的伤势。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是坚决反对你现在就出院的！不过老李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听完后我觉得从健康出发的这个理由，对你来说似乎太单薄了。不过，作为医者的责任，我还是有必要对你进行告知，虽然这次的车祸，你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伤，但实际上你的大脑遭到了严重的冲击。我从脑ct资料观察得出的结论，你的大脑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强的冲击了，可以说这次撞击不但引发了你的旧伤，而且还给你的大脑带来了巨大的二次伤害。”张翰方竭尽全力晓以利害，试图让卜维珏知难而退。
“最直接的症状，就是反映在了你的视力上。你现在是不是视力时好时坏？经常看东西模糊不清？这都是因为你脑袋中还有未处理的血块，已经压迫了神经，造成你的视力受损。我不怕告诉你，这仅仅是个开始，如果你坚持不手术的话，这一切都会越来越严重，很有可能危及生命。说实话，现在放你出院，就是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说这话时张翰方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把它锤个稀巴烂。
可面对自己严峻的病情，卜维珏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好像张翰方正在讲述的，是与他毫不相关的天气新闻。
“我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接受你出院的请求可我没办法拒绝老李，他理解你的痛苦，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小子，既然我们已经放任你胡来了，就求求你一定不要逞强。解决事情之后，活着回到这里来，我亲手给你动手术。别死在外面，让我的职业生涯因为你的任性而蒙上污点，好么？我会记你一辈子的。”张翰方无比惋惜的说道。
卜维珏明白，张翰方是在最后一次劝自己迷途知返，他是一个好大夫，更是一个好人。卜维珏从床上下地站好，朝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满怀真情的说道：“谢谢你，张大夫，你的恩情我也会记一辈子的。”
张翰方明白自己根本劝不住这个年轻人，他叹了一口气，示意卜维珏赶紧躺下休息。“第二件事，是我要拜托你，拜托你照顾好老李。”看着卜维珏不解的眼神，张翰方继续解释道：“老李，他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不喜欢别人讲他的过去，所以我也没有必要说给你听了。对你们即将要做的事，我有个大概的了解，你们要挑战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了，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你们的行为都不过分。”
“老李这辈子不容易，他总是为了别人连命都可以豁得出去我不想失去这位老哥哥，所以我拜托你，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也拦着点老李，别让他干傻事。你们两个一起，平平安安的回到这里来，可以么？我拜托你了。”张翰方也朝着卜维珏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希望靠自己这微薄的话语，为这两个人争取来一线生机。
卜维珏愣在原地，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混蛋，正在逼着他的救命恩人朝他低三下四的求饶。“我会的。”卜维珏郑重地承诺道。
张翰方听到这话，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些欣慰的笑容，朝着卜维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第二天，卜维珏和李市员出院了，张翰方和那名小护士一直将送他们到上车。“保重。”李市员对着老战友说道，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他们多年深厚的情感。
“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欠我的医药费，到时候回来结了。你老哥出了名的借钱不还。”张翰方开玩笑道。
“嗯，一定。”李市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卜维珏也看着那个一直细心照顾自己的小护士，女孩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对卜维珏表达时，卜维珏抢在她前面，说了句：“谢谢。”然后便一转身，上了张翰方为他们准备好的汽车。
直到汽车驶出去很远，张翰方和那个女孩两个人都一直站在原地，未曾离开。李市员看着那个小护士的身影渐渐缩小成了一个白点，对着卜维珏说道：“你都不问一下人家叫什么名字，白照顾你这么多天了。”
“又不一定能回得来。”卜维珏死气沉沉的说道。
李市员照着卜维珏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臭小子，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丧？”
卜维珏瞪着李市员，眼珠子都要射到他的脸上了：“你，知不知道我脑袋里有血块？”
“知道啊。”李市员心虚的说道，实际上他刚才是真的给忘了，下意识的就打了卜维珏的脑袋一下。
“现在去哪？”李市员尴尬的转移了话题。
“去我家，先把我备份的资料拿到手。”卜维珏说着，将地址告诉了开车的士兵。
既然卜维珏提到了回家，李市员就顺势说道：“小子，既然你要回家的话，那不妨让我见见你的父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得跟他们解释一下。”李市员想借这个机会让卜维珏离这件案子越远越好。
“没必要，我父母不在家，你也联系不到。而且他们也不会管我做了些什么，你还是把精力放在案情上吧。”卜维珏直白地说道。
李市员纳闷了：“哪有这样的父母啊？听你这么说，你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什么都不管，任你自生自灭？别开玩笑了。”
“说到‘什么都不管’，你这几天肯定也联系你的局长了吧？他怎么说，这件案子他打算怎么处理？”卜维珏反问道。
“市局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开始对这起重大交通事故进行调查。老赵也明白这里面有太多蹊跷的地方，例如媒体的统一口径，取证调查时各方力量的层层施压，以及在局内一些干部不正常的行为。但他现在跟你我一样，是那群人的眼中钉，如果贸然行事，别说是我们，连他都会有危险。所以他授权我暗中调查这件事情，务必让真相水落石出，而且，还要保护好你这个重要的证人。”李市员说道。
“嗯，他还不算笨。那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搜集证据就好了。”卜维珏说道，仿佛这是一件信手拈来的简单事情。
“小子你说话注意一点”听到卜维珏如此口无遮拦，李市员不悦的提醒道。
“知道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由于你们系统被渗透了，他们会不会利用警方的资源来找我们，这样我们基本上是无处可藏的。”卜维珏担忧地说道，他明白想要在暗中活动，就必须要解决安插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天眼系统。
李市员对此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个我们已经料到了，老赵换了一整批人去管理监控系统，就是防止这套系统被不法之徒利用。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要赶紧破案，把治安官队伍里的害群之马揪出来，不然的话，老赵那里的压力太大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卜维珏都没有说话，因为他想到了那个像锁链一样缠绕在他心脏上的问题。虽然他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极度的痛苦，犹如千刀万剐一般，但他必须要问，不然他永远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完成他的复仇。“宋唯亦，还有小王，他们的后事怎么办的？”
眼看卜维珏终于提起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李市员不知道是该心头一紧，还是该松一口气。“小王，暂时定性为因公殉职，因为事件的原因和性质还没有彻底的调查清楚，所以并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评为烈士；至于你朋友”李市员咽了口唾沫，接着干巴巴的说道：“已经联系上了他在国外的父母，他们正在赶回来，遗体现在保存在高森市第三人民医院当中。”
“知道了。”卜维珏平静地说道。“我有点头疼，休息一下。”他扭过身，侧着身体躺在后座上休息，尽管他用尽全身力气闭紧眼皮，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在汽车靠背上留下了一大片痕迹。
到达卜维珏家后，如同苏晨和宋唯亦初次到来时一样，李市员也在感叹卜维珏家房子的豪华。而他的这些感叹，让卜维珏又想起了跟苏晨和宋唯亦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那些清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令他的心感到一阵绞痛，赶紧拿了东西就逃离了这栋充满回忆味道的房子。
“这些可得保管好了，再弄没了，麻烦可就大了。”李市员说着，掂量着那个装满了资料的沉重背包。
“没关系，你弄丢了的话，我还有其他的备份。”卜维珏说道。
李市员感到有些不爽，于是换了个话题对卜维珏说教道：“你说你一个大学生，接触那些乌烟瘴气的网站，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好好在学校里深造，将来能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你说的对，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学校，看看能不能从校长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卜维珏说着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弯腰钻了进去。
李市员无可奈何，这小子的思路比自己还要清晰于是他只能跟着进到车内，并小声地嘀咕道：“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叛逆？”
不一会，出租车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口，卜维珏看着校园熟悉的样子，祥和的光景触动了他对于过去的追忆，星星点点，像一把碎玻璃一样撒在他千疮百孔的内心里。
“喂，小子，还没给钱呢。”出租车司机打断了卜维珏的悲伤。
此时卜维珏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与宋唯亦和苏晨在一起时的回忆，一下又一下的拨弄着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柔软的痛楚。这让他放缓了付钱的动作，看上去非常的犹豫。
可怜的李市员误会了卜维珏的举动，以为这个孩子是在嫌弃他付不起车钱，于是站在一旁尴尬的搓着手，说道：“没带钱而已嘛，人之常情对不对”
卜维珏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他付完了钱，还是保持着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朝校园内走去，脚底下轻飘飘的，像是怕踩坏了里面的空气。
这反应让李市员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跟在卜维珏身后小声嘟囔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个落魄的时候啊没必要这么高冷吧说不定那校长早跑路了”然后便一脸不悦的向门卫出示了治安官证件，紧接着快步走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