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黑色曼陀罗（一）
仅仅康复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卜维珏就已经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了，这让医生和护士们无不为他强健的体魄和惊人的恢复能力啧啧称奇。经历了如此严重的车祸，居然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元气，不得不令人感叹，这个孩子一定是得到了幸运女神无比的垂青。
相比之下李市员就要可怜得多了。他的脖子严重扭伤，断了三根肋骨，身上多处骨裂，小擦伤、小扭伤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医生的要求是让他卧床休息至少三个月，可这还不到一周的功夫，他就开始颤悠悠地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来回的奔走，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趁护士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跑到医院的角落里抽起了香烟。
卜维珏所在的地方是高森市某部队的军区医院，他之所以能活着出现在这里，还要多亏了李市员顽强的求生意志。车祸发生后，李市员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愣是没有昏过去，他强撑着受伤的身躯，从报废的警车中爬出，开始检查其他人的状况。可不幸的是，当时只有卜维珏看上去还存在生命迹象，不过也已经失去了意识，岌岌可危。
因为怕有追兵赶到，李市员不敢在车祸现场久留，于是他无视身体发出的疼痛呼喊，把卜维珏拖到了高速公路旁一处废弃的平房当中。就在他刚刚完成了转移之后，果然有几辆私家车拍马赶到了现场，一群人从车上鱼贯而出，开始检查现场人员的情况。在确认了巡逻车上没有生还者之后，他们又去查看大货车司机。
接下来，恐怖的一幕在李市员的眼前发生了：当时李市员清楚地看到，大货车司机明明还有意识，绝对可以抢救一下。可这群人居然心狠手辣的将其用钝器活活打死，制造出了这个人是死于车祸的假象。然后又清理了一遍现场，才乘车扬长而去。
在这伙人离开后，李市员看准机会，再次一瘸一拐的返回了车祸现场，想要收集一些证据。也正是这时，他发现苏晨居然还有着微弱的呼吸，这让他惊喜万分，急忙返回卜维珏所在的废弃房屋，打算打电话叫救护车，因为他的手机已经在车祸中严重损坏，无法使用了。
可当他拿到卜维珏的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出电话，就看到几辆巡逻车和救护车从远处驶来。李市员立刻卧倒，生怕被他们发现，因为他明白，这一段道路上既没有监控，也没有行人和车辆，是不会有人打电话求救的。这群治安官的来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祁副局长的手下，是到这里来收拾残局的。
这群治安官和医护人员开始例行公事一般的对现场进行处理，那慢吞吞的动作仿佛是在说，他们根本不相信还能有生还者一样。“这个女孩还有呼吸！”只听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幸运的是，这群人的到来虽然并不是出于正义的目的，但他们也不是丧心病狂的歹徒。一番犹豫过后，苏晨被抬上了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救治。
李市员看到这一幕，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此刻精疲力尽的他再也承受不住肉体上痛苦的折磨，眼睛一闭，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过了很久，李市员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路边的荒地上，而卜维珏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朝公路上望去，此刻道路上的事故痕迹已经被清理完毕，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几小时前这里居然发生过一起耸人听闻的严重车祸。
意志强行驱动着李市员的身体，他用卜维珏的手机拨通了老战友的电话。不久后，一辆军用救援车赶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将李市员和卜维珏送到了这里进行抢救。至此，他们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
“根据你之前提供的那些资料，我已经通过治安官的系统找到了侵犯苏晨的那个畜生，那混蛋名叫吴千，是凯德集团董事长吴德的侄子。”李市员讲述着刚刚得知的情报，他也不知道说这些还有没有意义，可能仅仅是为了打破此时沉默的空气。
“当过兵？”卜维珏完全没有理会李市员的话，只是魂不守舍的小声问道。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几乎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嗯，之前在部队犯了一些错误，还好老领导体谅我，帮我弄了个自主择业。现在这里归我之前的战友管，所以绝对安全。”李市员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脖子一动不动，像是一只矮小的长颈鹿。
卜维珏扭头看向李市员，眼神里依然没有任何焦距，像是一口没有水的枯井。“那你能动用军队的力量，把那些坏人们全部枪毙，赶尽杀绝么？”卜维珏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仿佛他皮肤下面包裹着的，是冷冰冰的金属和电线。
李市员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却无法将这句话告诉眼前的这个少年。卜维珏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活了数千年，想死却死不成的怪物，他现在只求有一个痛痛快快的灭亡，不再对生命和希望抱有任何幻想。
“苏晨，怎么样了？”卜维珏再度开口，似乎是他的理智在一点点的恢复。
“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我派新收的徒弟二十四小时盯着，一有情况立刻就向我报告，不会有人把她怎么样。而且她妈妈也回来了，一直陪在那里，你放心吧。”李市员说道，心想但愿这情况能给这孩子带来一点宽慰。
卜维珏仍机械的维持着他那不自然的坐姿，那姿态像是一座刚刻好的墓碑。他看向李市员，想要问出那个他早就想要开口，却一直不敢发声的问题；问出那个他在用灵魂在牵挂，并将一辈子烙印在他骨髓上的问题；问出那个他无比害怕听到答案，却又不得不用生命去面对的问题。
卜维珏退缩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认定自己承受不住那真相带来的冲击。现在的他哪怕只要稍微往那个方向一想，他的心脏就开始狂跳不止，顿时胸口变得沉闷无比，血液被挤压得都快要涌到了喉咙里，只要一开口就能喷出那猩红的液体；他感到自己的四肢似乎已经退化完全了，完全不听他的使唤，胳膊和腿里面仿佛没有骨骼和经络，只不过是由一堆死肉组成的肉条，毫无生气的耷拉在那里，哪怕砍上一刀也不会给他带来丝毫的疼痛。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器官正在急速的衰老，他的肺正吃力的分辨着氧气和二氧化碳，并时常将它们搞错；他的胃马上就要被胃酸融穿，然后烧烂他的肠子；他的肾无法过滤掉任何的垃圾，任由即将干涸的血液将致命的毒素运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卜维珏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他只有愧疚，对于此刻自己还拥有生命而感到愧疚。他的大脑像是有了自我意识，始终在耳边对着他低语：为什么？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群人当中最没有价值的你活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又一次给你最重要的人带来了死亡？那声音越来越响，但卜维珏却不觉得刺耳，反而是感到那声音说得十分的中肯，自己确实是最应该消失的那一个。
“我没办法联络到你的父母，因为你的手机在打过电话之后就关机了，而且由于损坏无法充电，所以无法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不过幸好新闻报道里没有出现你我的名字，因此他们也不会知道你经历了这样的意外。你就随便编个理由吧，糊弄他们一下，然后回去养伤，过正常的生活吧。可以的话，最好离开高森市，等我把这群畜生一网打尽了，你再回来。”李市员的声音打断了卜维珏的胡思乱想，这个男人拿出了最后的温柔，想让卜维珏远离这些纷争，用家庭的力量去治疗他那受伤的身体和心灵。
卜维珏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用蛮力挤出来的一样：“什么意思？”
李市员叹了口气，语调中蕴含着无尽的哀伤：“你这趟旅程到此结束了。我特别佩服你小子，你所做的这一切会让无数自诩的正义人士汗颜。可是，这代价对你来说实在是太高昂了。回去吧，回去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生活吧，剩下的交给我，让我来将他们绳之以法。这些事情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你还有希望，还有未来。”李市员说道，语气近乎恳求。
“宋唯亦，他还有未来么？”卜维珏反问道，他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心平气和了起来，把李市员吓了一大跳。
“苏晨，如果不能从这一连串的噩梦里走出来，那她还有希望么？”卜维珏接着问道，他似乎突然能够正常说话了，仿佛体内被注入了一股能量，让他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还有你，如果你也牺牲了，还会有人再为了正义而拼上性命么？”卜维珏说着，光着脚站到了地上，扶着床沿一步一步的走向窗口，慢慢地靠近地上那一小片珍贵的阳光。
“你想干要什么？”李市员说道，他看着卜维珏，打心眼里对这个少年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是他在多年当兵以及治安官生涯中，都未曾经历过的战栗。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亲眼见证一个从羊羔体内破土而出的恶魔，刚刚诞生的他身上沾满了无辜的鲜血，准备给这个世界降下诅咒和灾祸。
“解决这件事情，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卜维珏终于站在了那片阳光下，他像是在黑暗中苟活了一辈子的植物，正在疯狂吸收太阳给予他的能量。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让你”李市员立刻激动的提出反对，可还没等他说完，卜维珏就打断了他。这个孩子的声音里透着看破生死的决绝，任谁在此刻都不敢妨碍这个孩子讲话。
“是的，今天你可以管住我，不让我跟你走，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明天也可以，把我绑在床上，不让我做傻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可以困住我，不让我去送死，让我去做正常人该做的事。”卜维珏说着竟然笑了出来，那病态的笑容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更为诡异。
“但我的这个想法不会灭绝，你总有松懈的那一天，到那时候，我还是会去找那群人算账，不死不休。你知道，我现在比死还难受，哪还有什么希望和未来。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跟那群人同归于尽，为了这个付出一切我都心甘情愿。所以，就算是帮帮我好不好？让我像一个战士一样死在战场上，让我死的有尊严，不要像现在这样苟且的活着。”卜维珏向李市员敞开心扉的说道，可在李市员看来这几乎就是他要踏入地狱门扉的预告。
李市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根香烟，不管不顾的点燃它，愁眉苦脸的吸了起来。“我就知道拦不住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只想着报仇！我同意你继续查这件案子，但是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这该死的问题，不是为了轰轰烈烈的葬送自己的性命！”这时烟雾报警器响了起来，李市员无视了那刺耳的警报声，接着说道：“小子，你行行好，不要冲动好么？活着看到这帮畜生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天行么？我求求你了！”李市员给人的感觉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这时病房的门打开了，一群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他们望着正在抽烟的李市员，表情怒不可遏。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对着李市员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你是不是有病啊！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不让他好好休息！还在他的病房里抽烟！”
卜维珏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李市员和医护人员们原本清晰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这些人在卜维珏眼里不断地变化，最后成为了一团会动的阴影。卜维珏无论怎么努力，哪怕是用力眯着眼睛仔细的看，却也只能瞧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无法再依靠眼睛分辨出任何的细节。
那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视网膜上撒了一团又重又浓的雾，遮盖了他的视线，不想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卜维珏意识到了什么，他自嘲的笑了笑，无力再支撑沉重的身体，靠着窗台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这屋内唯一的一片阳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