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步之遥（六）
此时卜维珏已经回到座位上坐好，并且扣上了安全带。他用不解的眼光看着李市员紧握手枪的右手，又回想起他刚才迟迟不开枪的举动，疑惑地问道：“刚才那种情况，应该是允许射击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
这个问题像是一下子触碰到了李市员的痛点，他用有些颤抖的手将枪收回枪套里，嘴硬地说道：“管好你自己！”然后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卜维珏那张令人讨厌的脸。
此时车内的空气有些尴尬，宋唯亦为了缓解气氛，于是开口说道：“他们也太猖狂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吴德派来的人吧，我记住了车牌号，但估计查不出来什么，这帮人很善于隐藏自身的信息。”卜维珏说道。
“不过这也太奇怪了！那个副局长也好，吴德也罢，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去治安局报案的呢？”宋唯亦说出了这个车内所有人都想不通的疑惑。
卜维珏沉默了一阵子，有些直接的开口说道：“要么就是治安局内部的系统被渗透了，那群人可以提前收到风声；要么就是我们这里面有人通风报信，虽然可能性不高，但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小王听到卜维珏这话感觉很不舒服，他抬头一看，正好在后视镜里遇见了卜维珏那怀疑的眼神。他有些不快的说道：“小兄弟，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出卖的你们吧？我就是正常的去取资料，没给任何人通风报信。”
“我相信事实。”卜维珏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生硬。
小王还要解释，李市员插话说道：“不会的，我徒弟我信得过，应该是姓祁的做了什么手脚。你小子要学会相信别人啊，人与人之间要是没有信任，那不成了互相利用了？”说话时他又回头看了看卜维珏，这个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李市员忍不住问道：“你不会到现在，连我都不相信吧？”
卜维珏缓缓地说道：“我没有选择，现在只能相信你们。”
李市员露出了一副失望的表情，对着卜维珏语重心长的说道：“小子，当你有选择的时候，也请你尝试着去相信别人好么？”
“兄弟，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大可不必那么悲观。”宋唯亦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地劝说道。
“算了，他也是为了我们好，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最辛苦的就是他了。等到事情结束了，你就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到时候，我们还是你值得信赖的伙伴。”始终没怎么开口的苏晨，突然关切的说道。
卜维珏看着他们殷切的目光，不知道该怎样做出回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变成了整件事情的核心，但实际上这件事情本质上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且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这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卜维珏发现自己被极大的改变了，这让一向看似理智的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青年时期特有的困惑迷茫，搜集证据导致的心力憔悴，面对未来的恐惧和期待，以及朋友们深切关怀，都像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卜维珏真想把自己的脑袋撬开，把大脑扔掉，再倒掉脑浆，彻底的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想，连呼吸都忘记了才好。
开车的小王还想回头揶揄卜维珏几句，宋唯亦此时挺身而出说道：“哎呀，好啦好啦，要是没有他，你们两个也没有机会破这么大的案子，到时候发了奖金，别忘了请我兄弟吃饭。”
卜维珏看着宋唯亦，心里头热乎乎的。
小王还想回头再说些什么，可惜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开口了。就在他回头分神的一刹那，一辆大货车正从对向车道迎面驶来。可本应正常行驶的大货车，在两车靠近时，突然鬼使神差般的调转车头，朝着巡逻车猛地撞了过来！
坐在后排的卜维珏看到了这个突发情况，可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他的眼睛和脑袋只来得及捕捉这些信息，却无法让身体做出任何反应。李市员同样也发现了大货车的行为，他赶紧朝着小王大喊了一声：“危险！”，可除此之外，却也别无他法。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内发生的，可这瞬间在卜维珏眼里却过得无比漫长，时间仿佛仅为了他一个人停止了一样。他看到小王没有猛打方向盘让副驾驶位置承受撞击，而是选择让自己直接承受伤害，巨大的冲击力让驾驶室和小王整个人都变了形，如同一张废纸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揉成了一团。
副驾驶位置的李市员被撞得整个人向后靠去，然后又立刻向上方弹出，如果没有安全带，他就会像火箭升空一般直直地飞上天去，手中的枪倒是一直攥得很紧，他的表情非常的狰狞，甚至到了滑稽的地步。
卜维珏还想再看看宋唯亦和苏晨的状况，但他的脖子却像是被水泥糊住了，丝毫动弹不得。紧接着，时间的开关被人打开了，卜维珏感到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他掀飞，然后他就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是自己的脑袋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醒醒啊，最后一天了，怎么还在睡觉？”卜维珏被宋唯亦的声音叫醒，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着了。整间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宋唯亦两个人。宋唯亦穿着一身嘻哈浮夸的衣服，像是要去参加综艺节目一样，正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卜维珏看了看自己，他身穿一身严肃的黑色西服，仿佛即将出席某个严肃的重要场合。
宋唯亦看着卜维珏的穿着，嘲笑道：“你呀你呀，从你身上看不见一点娱乐的元素呢，你是不是连笑话也不会讲啊，哈哈。”卜维珏想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张大嘴巴嚼着空气。
宋唯亦看他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道：“原来你是个哑剧演员。走吧，苏晨等我们呢，一会要赶飞机呢，这可是毕业旅行啊。”说罢便拉着卜维珏往教室外面走。
这时卜维珏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毕业旅行？去哪啊？毕业考试结束了么？我们拿到学位证了么？苏晨的事情解决了么？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既虚无又缥缈，如同山谷里的回声一般。
宋唯亦没有吐槽卜维珏的声音，而是愣在原地，开始仔细地思考了起来：“去哪来着？我还真给忘了，我记得是有大海的地方，到时候能去海边玩水，晒太阳。是苏晨订的机票，所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没有搞错，去哪都不知道，就要上飞机？还有啊，一切都搞定了么？”卜维珏完全懵了，他感觉宋唯亦在用一个巨大的恶作剧捉弄自己，而且一点都不好笑。
“搞定了，多亏有你，全搞定了。”宋唯亦说话间已经带着卜维珏走出了教室，整栋教学大楼像是被清空了一样，只有他们两个的说话和脚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卜维珏望着一间又一间的无人教室，不禁诧异地问道：“毕业考试你考得怎么样？苏晨考得怎么样？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宋唯亦白了他一眼，说道：“都考得很好啊。而且招聘会上，我们的简历都有公司寄来了回复。我们三个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距离也算不上远，想见面很方便的。”
卜维珏点点头：“这样啊，那就好，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也可以摆脱你们这些麻烦了。”
“摆脱？拜托，你一辈子都甩不掉我们的，我们永远都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在哪里，这一点都不会改变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操场上，这个卜维珏曾经无数次逃课出来游荡的地方，现在居然让他感到如此的陌生。卜维珏环顾一周后问道：“这是我们的学校么？怎么看着不太一样？”
“啊？有变化么？无所谓啦，反正你也不是刚进学校时候的样子了，对吧？无论你在哪里，你只需要记住你想记住的那些就好了，至于其他的，该忘就忘掉吧。”
卜维珏感觉宋唯亦今天说的话实在是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神神秘秘的，跟你平时完全不一样，吃错药啦。”
“意思就是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些给你带来不愉快的回忆，必要记的那么清楚，何必反复将它们从脑袋里翻出来，给自己制造痛苦呢？你只需要记住开心的部分就好了呀。我知道这说起来很简单，确实，很多事情没那么容易遗忘，但你也不必越想越深刻，越记越清晰，陷在里面出不来啊。悄悄的淡化它，直到它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直到有关它的所有细节你都无法描述的时候，那不就走出来了么？”宋唯亦说话的声音十分的苍老，像一个参悟了人生所有智慧的长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有病啊？苏晨在哪里啊？”卜维珏慌了，他想赶紧让苏晨出来，解释一下这是她和宋唯亦串通起来设计的无聊段子，然后拿出一个蛋糕狠狠地拍在自己脸上。
“蛋糕？说到蛋糕，你上次烤的那个，其实底部有点糊了，下次注意啊。不过这门手艺别荒废了，你还是有潜力的。”宋唯亦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快活地说道。
卜维珏怔怔的站在原地，他们俩已经走到校门口了，门外就是高森市宽敞明亮的街道，绿化带被修建成各种卡通角色的样子，连路灯的灯光都变成了彩色的。而最奇怪的是，外面的街道上同样空无一人，连一辆车都没有，安静的环境甚至能让卜维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卜维珏望着这诡异的画面，赶紧叫住宋唯亦：“别走了！你看看，外面有点不正常。再说了，苏晨也不在这里，你要去哪啊？不是要一起去机场么？”他伸手拉住宋唯亦的袖子，当他的手用力攥紧的时候，卜维珏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是从冰柜里刚刚取出来一样，冷得让他心慌。
“答应我朋友，不要再惩罚自己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以后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了。有烦心事就跟我说，虽然我摆不平，但最起码你不用永远都憋在心里了。那么，我去毕业旅行喽，拜拜，好兄弟！”宋唯亦不知在什么时候挣脱了卜维珏的手，而且他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学校大门之外。
此刻这个高挑，阳光，才华横溢的大男孩，正朝着卜维珏兴奋地挥手，如同一艘即将驶向梦想航线的巨轮，在对着海港深情的告别。宋唯亦最后一次露出了他招牌般的微笑，然后转过身去，潇洒的离开，他的步子很大，这令他那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被围墙挡住了，消失在了卜维珏的视线当中。
卜维珏想赶紧去追，可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绑了几吨重的铁块，又像是有一根巨大的螺丝钉，把他的脚钉在了地上。不过这阻挡不了卜维珏追上宋唯亦的决心，他用尽全部的力气，终于迈开双腿，朝着学校的大门狂奔而去。
当他冲出校门，瞪大了眼睛四下寻找，却感到无比的诧异：虽然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但依然看不到到宋唯亦的身影。卜维珏急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他的指甲紧紧地陷入手掌当中，几乎要抠出血来。他感到自己浑身发冷，双腿更是不停的打着冷颤，于是他开始疯狂的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大腿，希望能借此冷静下来，可惜这样做没有任何作用，无边无际的恐慌和无助还是吞没了他。
卜维珏眼中的世界开始围着他疯狂的旋转，速度快到了令视线模糊的地步；他的耳边也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有人在他的耳道里放了一台核磁共振机。这天旋地转的场景配上如此嘈杂的噪音几乎让卜维珏崩溃，他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撑着膝盖，竭力不让自己倒下，仿佛在他膝盖着地的一瞬间，就会有魔鬼从地下冲出来，将他拉入疯狂的深渊。
卜维珏此刻只能做一件事，于是他开始像发了疯一样，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大喊宋唯亦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喊得他感觉自己的声带都快要撕裂了，但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就那样喊着，喊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还在那里，用气若游丝的气声重复着“宋唯亦”这三个字。卜维珏坚信，宋唯亦肯定就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嘲笑着自己的愚蠢行径，然后在最后一刻跳出来，对着自己一通冷嘲热讽，然后开怀大笑。
“记住喽，别再惩罚你自己了。不过毕业旅行的地方我是真的给忘了，到时候你问苏晨吧。”宋唯亦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卜维珏欣喜若狂的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城市，街道，这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白。接着这片纯白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卜维珏完全睁不开双眼。
但卜维珏不想错过任何的可能，他用双手挡在眼前，朝着白光最深处使劲的看去。突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的光线了。卜维珏明白，自己大概是被这白光刺瞎了双眼。这让他无力再做任何的挣扎，彻底沦陷在了这个一望无际的黑暗世界当中。
卜维珏什么也感知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仿佛他失去的不只是视觉，而是除了思想之外的所有感官能力。不过这样他也乐得轻松，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在沉入黑暗最深处的前一秒，卜维珏的大脑做出了最后的思考：
宋唯亦，你到底去哪了呢？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卜维珏慢慢的睁开双眼，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确认了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内。随着他的醒来，床头柜上的仪器也发出了声音，不一会，几个医生护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开始对卜维珏进行一系列的检查。卜维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挣扎着小声说道：“这是哪？”
“放心，这里很安全。你伤得不轻，别乱动。”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卜维珏吃力的看去，李市员戴着颈托，披着大衣站在门口，正用无比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样子像是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卜维珏开始回忆，拼命地想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不论他怎么努力，他的回忆始终停留在巡逻车被大货车撞击的那一个瞬间。卜维珏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市员，眼睛里对情况的渴望几乎都要喷到李市员的脸上。
李市员见他这幅神情，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车祸还记得么？”
卜维珏点了点头。
李市员想继续说下去，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像个哑巴一样，让嘴巴悬在半空当中。卜维珏见他这样欲言又止，更是万分焦急，甚至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李市员无奈，递给了卜维珏一个手机，说道：“你自己看吧。”
卜维珏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则新闻报道，上面的标题很是醒目：特大交通事故，巡逻车与货车相撞，导致三死一伤。
卜维珏望着“三死一伤”这四个字，感到一阵的眩晕，不等他的大脑开始思考，就再度失去了知觉，昏死了过去。
医生与护士们立刻展开急救，一名护士还对李市员生气地说道：“你干嘛刺激他啊！他这个情况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李市员的脸上也写满了无尽的落寞与绝望，他慢慢的走了过去，捡起刚才从卜维珏手里掉落在地上的手机。因为自动播放的原因，手机的屏幕上已经切换到了下一条新闻，题目是：沉痛的教训！必要的改变！新晋优秀青年企业家陆羽小姐召开新闻发布会，决心斥巨资，用来加强建设高森市的各项基础设施
李市员摁了一下锁屏按钮，手机屏幕的光芒从他的眼中熄灭了。不过他的眼睛并没有因此而黯淡下去，因为那里面燃烧着永远都无法熄灭的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