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幻境
登仙阶,踩在上面的顾清羽已经双目失神。面无表情的脸,盯着脚下的石阶,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
微风吹来,带走一声轻喃。
“妈妈……”
顾爸爸平时回家的时候比较晚,但这几天他都努力将工作时间挤压出来,就算请假,也要争取早点回去。
他骑着小电瓶,快步走到自己所在的单元楼。属于他家的门口,已经被人丢了一堆垃圾。
是谁丢的,他知道,只是没有证据。
那个人偷偷的在他们夫妻倆都去上班后,把垃圾扔在他家门口,已经连续好几天。顾爸爸还是偶然一次需要回家拿资料才发现的。
想到妻子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联合这几天发生的事,顾爸爸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进门,拿出拖把和扫帚,将垃圾扫起来丢到楼下垃圾桶。然后用拖把把残留的发臭的液体拖干净。又回去把拖把洗干净晾干。
门响了,是顾妈妈接回了在幼儿园上学的顾清羽。她手肘上膝盖上都被白纱布包好,两只小手更是被包成团,看得顾爸爸一乐。
“宝宝回来了,爸爸亲亲。”顾爸爸从顾妈妈手里接过顾清羽。
丈夫连着几日早回,门口都不见那让人闹心的垃圾,顾妈妈心中明了。两个相爱的人,有些事不用说,对方也清楚。
解放了双手的顾妈妈,走到顾爸爸下班顺便买回来的菜旁,看了看有新鲜蘑菇。
“这个蘑菇好新鲜,你怎么买到的。正好,我可以做点蘑菇汤,宝宝爱吃。”
“有个老农从山里采了不少蘑菇,进城的时候就晚了。不过也巧,让我赶上了。你不知道,那卖蘑菇的摊子好多人围,我也是拼命挤进去才买到的。谁叫咱们宝宝爱吃。”顾爸爸亲亲宝贝女儿的小脸。
“宝宝要看书吗。”
他抽出一本童话书,见顾清羽的视线落在另一本英文童话书上。顾爸爸无奈,只能把亲亲宝贝看上的书拿出来。
顾妈妈围着围裙出来,笑道:“你英语成吗,给宝宝念,不怕带坏了她。”
“怎么不成了,我好歹也是大公司的程序员,读读简单的儿童英语不在话下好不!”顾爸爸笑着,摊开童话书。
“也不知道咱们宝宝遗传的谁的智商,这么聪明!难不成是她姥爷?老爷子年轻时可是留过洋的。”
“难得见你有不厚脸皮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会自夸说宝宝遗传了你的智商。”
顾爸爸笑笑:“我哪有老爷子厉害,我所学的都是老爷子教我的,他老人家才是学识渊博。”话语一转,顾爸爸又道:“微型摄影机我已经拜托朋友从国外买来了,明天就到。”
顾妈妈淘米的动作一顿,她轻轻道:“我以为她家扔几天会消停的,也就没想和你说。”
“我知道她和你是同事,真闹翻了在学校不好一起共事。但有些人欺软怕硬,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只会当你好欺负,你看她家连续扔了多少天的垃圾。这次说什么我也要把她家揪出来。咱们宝宝的伤,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顾妈妈犹豫了下,还是同意了自己丈夫的做法。
本来因为划车被打官司,丁勇家已经赔了一万五。都是学校老师没啥钱,就算他家是双职工,这一万五赔偿下来,丁勇家里也够呛的。
看在丁勇妈妈和自己是同班老师的份上,顾妈妈就没追究对方,要医药费。
哪知他家居然还偷偷往自己家扔垃圾!性格温婉的顾妈妈,心中也是郁闷。好在,顾爸爸与她不同,性格更加强硬。
夫妻倆商量好,顾妈妈就安心的回厨房做饭。客厅里传来顾爸爸温厚又别扭的英语声。
转眼间,顾清羽长到六岁。距离划车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半。那一年,顾爸爸拿着摄像头里的证据和顾清羽的医药单子,带着自己四五个朋友堵在丁勇家门口。
赔钱赔礼道歉,一个也没落下!
被强硬的顾爸爸吓到的丁勇妈妈也不敢在学校谣传顾妈妈的坏话。再说,顾妈妈在学校名声非常好,她谣传也没用。
这样平静的过去一年多。十月份,小区组织职工家属一起大购物。
顾妈妈是教师,也在名单里头。数十个本身就是老师或者老师家属的妇女,带着自己孩子浩浩荡荡的去了商场购物。
金秋十月,有折扣卷,大家购物的兴致高昂,顾妈妈也不例外。
她买了一堆宝宝的衣物还有玩具,又给宝宝买了根红红的糖葫芦。只是看到前面拥挤在一起,要结账的人群愁了。
十月的天还有些热,顾妈妈不想带着宝宝,挤在热气腾腾的人群里。
与她交好的另一位女老师说:“我结完账了,你把你孩子交给我,我在这里帮你看住她。正好,我和我家孩子都累了,在这歇歇。”
顾妈妈看了看,这一片空旷,没人挤着他们。自己在结账时,也能非常轻易的看到顾清羽,于是感谢着同事。
同时温声对着顾清羽说:“宝宝,妈妈去结账。你在这跟着李阿姨,别动。好不好。”
“来,糖葫芦!”
顾妈妈说着,就带着买好的东西去结账!顾清羽站在原地,一口一口抿着糖葫芦,乖的不得了。
对比自家乱动的猴孩子,把李老师羡慕的要死。
“啪”的一声。一团黑影从她们面前闪过,接着是□□砸在地上的沉闷声。
李老师愣了下,直到鲜红的鲜血扩散开来,才吓的尖叫一声,抱着儿子跳开原地。
人们闻着尖叫声而来,远远围着那一团摔的不成人样的尸体,围成一个铁桶。
有胆小的看了一眼,就从铁桶里挤出去。铁桶中央,是站在原地的顾清羽和已经没有气息的尸体。
顾清羽抬头,前面是一片封闭的商铺,只有一小处是用钢铁栏杆围着的,足有成人肩膀高。
人从上面是不可能被挤下来的。
这人,是自己跳的。
顾清羽咬了口糖葫芦,低头看着自杀的人。
人是头先落地,然后整个脊椎折断,双腿后翻的折在后背。大脑一半爆开,露出里面红红白白的脑浆,一只眼球被挤出了眼眶外。
咽了口糖葫芦,周围人发出惊呼!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她。
从人群外挤进来的顾妈妈,心砰砰的狂跳。她跑过来抱住顾清羽,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安慰着:“宝宝不怕不怕,妈妈在这!”
人群中,有认识这对母女的,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是顾老师的孩子?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胆子也太大了吧!”
“什么胆子太大,我看是脑子有问题。不会是个傻子吧?”
“瞎说,他们家孩子在班上那是从幼儿园到一年级,成绩一直拿最优的。”
“智商没问题,我看情商一定有问题。最近法制节目上不是有个说法叫,叫高智商反社会人格?”
“对,对,就是这个。看着也太冷血了。”
夜晚,顾妈妈将顾清羽安顿在床上,见她睡的安静,没有被白天发生的事梦魇住。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走出去。”
她走到客厅,顾爸爸已经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好。
顾妈妈有些担忧的道:“她爸,你说我们要不要带宝宝去看看医生。不是有专门观察这方面的医生!”
“你,也觉得咱们宝贝女儿有问题?”顾爸爸皱眉。
他擦干净手,走过去揽住顾妈妈的肩,将她抱进怀里。
“你不知道,今天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宝宝还能镇定自若的看着,糖葫芦都吃了几颗。一般孩子,都会害怕,下意识避开红色,宝宝却没有。而且宝宝从小就不会哭笑,这点我也很担心。”
顾妈妈未尽之语,顾爸爸也知道。虽然他觉得自己女儿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相反还可爱的很。
但这是作为亲生爸爸自带的滤镜。顾爸爸也担心女儿长大以后,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老婆,明天我请个假。带你和宝宝去医院看看。你别担心了!”
顾妈妈软软的靠在顾爸爸身上,轻声“嗯”了一下。
与他们相隔不足十米的房间内,黑暗中睁着一双同样黑亮的眼睛。没有丝毫睡意的顾清羽,安静的听着父母给她的安排。
早晨,顾妈妈给顾清羽挑选了一个魔方,作为一路上的玩具。然后就收拾好东西,一家人坐上前往市中心医院的出租车。
他们没有发现,在他们不远处有一辆载着钢筋的大卡车。卡车上的司机,整个人困的眼睛一眯一眯。他要去的地方正好经过市中心医院。
傍晚,市内新闻联播,播报了一起惨烈的车祸事件。视频内,一辆载着钢筋的大卡车压在一辆出租车上。
旁边的救护车,艰难的从里面抬出几具尸体。路边的人行道上,坐着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女孩手中握着魔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转动。
小区里,做好晚饭,与家人边吃边看新闻的女人,看着新闻里的女孩愣了下。
“这不是顾家的小孩,清羽吗!”
整个小区大部分都是老师,这个时候在家边看电视边吃饭的人不少,看到新闻的有很多。
厄运,就像一下子笼罩在顾家头顶一样。
先是顾家夫妻倆在车祸中双双遇难。接着,得到消息的顾家姥爷,从大学教授楼走出来就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医院。来不及看女儿女婿的遗容,就跟着去了。
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老伴,强撑着身体,从医院接回了女儿女婿丈夫火化后的骨灰。
带着年仅六岁的孙女,办起了一场算的上凄凉的葬礼。
顾爸爸是孤儿出生,他这边没有亲人。顾妈妈则是顾家姥爷的独生女。她这边除了父母也没有亲人。还是他们的同事朋友怕葬礼太凄凉,才组织人前去悼念一二。
葬礼上,墓园的工作人员一下一下铲土埋棺。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
作为死者家属的顾清羽站在一边,黑亮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魔方。无数次打乱,又无数次快速的转成每一面都相同的颜色。或者转出一个奇特花纹。
吊唁的人,看着那个一语不发的女童,在背后轻轻议论。
“你看,我就说顾家小孩有问题吧!”
“真的,一滴眼泪都不留的。”
“太冷血了,怪胎一个。我可不敢让我家的小孩和她一起玩了。”
“就是,万一也变得和她一样冷血,那我不得哭死。”
“就算不变,像这种没有感情的小孩,哪天拿刀捅人都说不定。还是别和她家有瓜葛了。”
小区里的几个妇女在后面议论。顾清羽耳尖,听的一清二楚。握着魔方的手顿了下。
她想说,那里埋的不是她的爸爸妈妈。是骨灰,是人体被大火焚烧过后的残留物。
她的妈妈,会轻轻抚摸她的脸,喊她宝宝。她的爸爸,会将她高高举起,轻轻抱在怀里,然后亲亲她的小脸。
顾清羽张张嘴,想与之对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黑亮的眼睛眨了又眨,迟迟不见眼泪落下。
经此一事,顾家姥姥大病一场。躺在病床上的她,看着床边的孙女儿,手里还拿着那个魔方。
顾姥姥朝顾清羽招招手,声音即轻又慈祥。
“宝宝,过来。来姥姥这。”
顾清羽走过去。
顾姥姥艰难的爬起来,拿走了顾清羽一直握在手中的魔方。把孙女儿抱进怀里。
“宝宝,有什么想说的,和姥姥说。有什么想问的,告诉姥姥,姥姥来教你。”
老人的身上带着腐朽的气息,顾清羽那颗空荡荡的心,仿佛有了着落。她第一次发出愚蠢的询问:“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
孩子的童言稚语,听的顾姥姥心中一酸。她无声的抱抱孙女儿。
撑着一口气的顾姥姥,第二天办理出院手续。她找到女婿的朋友,托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再隔壁市里重新买了一个。
又给孙女办了休学手续。一起搬去了隔壁市。
新房子里,顾姥姥买好了一堆碟片,对着顾清羽招招手。
“来,宝宝。咱们来看看这个电影!看完了,你告诉姥姥你看明白了什么。然后姥姥再一点一点教你好不好。”
顾清羽聪慧,她知道姥姥想教她什么。或许,她一开始不懂,现在她明白了。
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不能与周围的人完全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异常,爸爸妈妈也不会带她去医院,也不会……
顾清羽休学了,她在家里和姥姥学习了一年。然后直接跳级读三年级,之后跳过六年级直接读初一。初中再跳一级,以13岁的年龄读高一。
年龄上与同班同学格格不入,没有共同的话题,大家交谈的少了,也更加掩饰住顾清羽本身的性格缺陷。
顾姥姥也在这一年,放下心来去世了!
独行在这世间的顾清羽,脸上带着一层面具,学着怎么和人交流,怎么一起共事。
周围人潮汹涌,顾清羽站在里面,却好像能听见自己心脏发出的声音,像风吹进去,凉飕飕又空洞空洞的。
“羽儿。”
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围的大厦迅速消散过去,两边是白茫茫的一片。脚下是不知几道的台阶。
前方,青色的身影填补了内心的空洞。
黑发长身的温如墨,站在石阶的顶端,微笑着朝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