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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沈悦平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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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皇镇是宇内为数不多的专门纪念汉皇的古建筑群了。散落天涯的汉皇子嗣,每年都会从海内外赶到这里祭奠。时代在发展,祭奠渐渐变成庆祝,庆祝汉皇创造的绵延不绝的盛大文明。汉皇镇越来越出名,周围的村民也开始翻建古色古香的居所,做客栈或菜馆。旅游业,渐渐让这一处的小镇村民富裕起来。

    沈悦平就出生在这里,只不过是汉皇镇很偏的位置,若不是在此游览五六日,是很难有闲工夫看一看他出生那一片洼地的。

    纪念汉皇最大的组织要数同袍会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个个立志弘扬汉皇文明,以华服为载体,以汉皇文明为内核,不遗余力,到处传播,海内外皆有影响。

    沈悦平上中学的时候,他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同袍会的成员在汉皇镇街庙游行。他们个个衣着华服,或手持羽扇,或腰佩琳琅,骑马的,弹琴的,吹笛的,才子佳人,风华绝代,让人有梦回汉皇盛世的感觉。

    那一刻,沈悦平沦陷了,他心潮澎湃,他要成为那样风华绝代的人。

    在他高考完后,家里的管教松了下来,他便义无反顾投入同袍会的怀抱。

    要入同袍会,起码要有一套看得过去的华服。沈悦平省吃俭用,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攒够了钱,入了一套。大学有同袍会兴趣社,沈悦平从社员做起,不久做到部长,大二就成了主席。

    沈悦平对医学院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最终上了医学院。虽然没挂科,但是其中的愁苦滋味,也只有他一人知晓。

    倒是课余的图书馆国学区,是他的乐园。还有箫可,喜欢钻在小说里的可人儿,是沈悦平大学的红颜知己。

    箫可,齐平眉梢的刘海,垂肩短发,大大的眼睛配上圆圆的眼镜,圆脸蛋小嘴唇,可可爱爱,娇娇俏俏的样子。若不是平时呆头呆脑的,估计追求者不会少。有事没事的,总是喜欢和沈悦平一起泡在图书馆读小说。吃饭的时候,也必是一个人呆呆地盯着手机看。眼不离小说,往嘴里送饭只是例行公事。若是偷偷把她的饭换成土,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

    话不投机半句多。箫可平日里独来独往,能说上话的人不多,却唯独在沈悦平那里滔滔不绝。远远看去,这两个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秉性也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箫可没有沈悦平那么忧郁。这小妮子,骨子里可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主子。

    说到他俩的相识,还要提到解剖课。上解剖课是他们最讨厌的。不知道多少可可爱爱的小白鼠,死在医学生的屠刀之下。每次上解剖课,这两位主子都会默契地偷偷把小白鼠放了。老师一度以为是他们密谋,把他们叫过去一起训话,不过确实是各自行事。

    有一次玩大了,把实验室的小白鼠都放了。学院不得不发布老鼠通缉令,一时间师生全副武装,在学院内各处搜捕老鼠。一连几日,不时有学生半夜睡觉发出尖叫,原来是老鼠钻进了被窝。

    自从放鼠事件之后,沈悦平和箫可便在学院封神,两人也被人说成一对儿。他们俩也从来不解释。

    一起罚站没少受,检讨没少写。两人倒是无所谓,罚站就捧着各自的书看,检讨就当练文采。学院领导也见怪不怪,每次都是走走流程算了。对领导来说,每年遇到的奇葩学生也不少,只要不出事就是好的。

    上医学院都不是两人的本意。年少朦胧,学什么的大权都在父母手中,说一堆生活不易,医学好就业的话。没得办法,只能自己偷偷看自己喜欢的书,只是繁重的课业负担,让人烦躁。

    大三时,面对繁重的课程和实习,以及面临择业,沈悦平和箫可都有些吃不消了。图书馆国学区,渐渐少了这两位可人儿的身影。国学书籍在医学院本就不受欢迎,这下更冷清了。

    难得偷闲时,他们还是会过来。事先没有约,碰见时会心一笑,什么都明白了。

    箫可的父母是医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在西洲城医堂里位高权重。爸爸给她安排了医堂的实习,这样她毕业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医堂工作。箫可不愿意,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

    箫可指责父亲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自己的人生都是在父亲的安排之下。箫可的父亲也很生气,不停地训斥箫可年少无知,不知道工作的艰辛,多少人没有工作,多少人想进医堂而不能得,指责女儿不懂得珍惜。

    父亲越说越激动,拿起杯子摔在地上。箫可吓得一个激灵,然后只见她眉头拧成疙瘩,眼泪簌簌直落。箫可很委屈,跑进屋里锁上门,蒙上被子哭泣。

    箫可的父亲茫然无措,他摔杯子的手颤颤巍巍。他不是为女儿的不听话摔杯子,而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遭遇而摔杯子。他自己年轻时吃尽苦头,弱冠之年四处碰壁,整日焦虑不安,二十多岁便显得苍老,他不想自己的女儿重走自己的老路。

    他太激动了。他走近女儿的房门前,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举手敲门却停在了半空中,他终究没有敲门,他回到书房呆坐。

    箫可想做小说家,她从小便对小说中的侠客武女崇拜不已。她想用小说建立起自己的快意江湖,而她在江湖里行侠仗义,或隐居世外桃源。天下太平就闲云野鹤,天下动乱便力挽狂澜。或是在繁华的都市,掌控着整个帝国的商贸,而她则可以流连忘返在热闹的街市里。

    随着结业面临的生计问题,她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太幼稚了。周围的同窗各个都为一份好工作很拼命,起早贪黑,又是实习又是实验又是评优竞赛,而她对这些从来都是不很在意。实习,实验,评优竞赛,哪一个都对就业至关重要。

    这样想着,箫可有一些消气了。这时候她妈妈进来了,像无数次和爸爸吵架后一样,妈妈来安慰她了。

    妈妈坐在床边,抚摸着箫可的背,她看着女儿,心中感慨。女儿马上二十三岁了,出落的亭亭玉立,正是青春靓丽的年纪。这不禁让她想起自己的弱冠之年,以及那时候的酸甜苦辣。

    “可儿,你不要怪你爸爸不通情理,他其实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你爸爸是不想你将来会为了面包而委曲求全,所以想你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错的工作,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追求自己喜欢的事。若是你将来没有收入,吃饭都成问题,有谈何理想呢?恐怕要终日为了口饭奔波,甚至去干那些肮脏的,令人讨厌的工作。”

    箫可妈妈总是喜欢讲大道理,仿佛箫可爸爸没说的道理,都被箫可妈妈转述过来了。

    箫可躲在妈妈怀里,她虽然不说话,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也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特别是临近结业,她已从同窗口中得知为了一份好工作,人能低贱到什么程度,甚至于不择手段,算计自己的同窗好友。

    利益面前,四年同窗友谊竟然荡然无存了。临近结业,令箫可惊讶的事情不断发生。比如两个好闺蜜,都是想天天躺着,啥也不干,但又有钱花的主儿,为了同一个高富帅撕破脸,最后却发现高富帅脚踏两只船过。两个闺蜜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丢失了友情。再比如俩个好朋友一起去实习,只有一个名额,两人只能由互助变成互斗,好的情谊也慢慢变了味道。

    生活确实不像小说,小说里面的人一诺千金,行侠仗义,为了好朋友能两肋插刀。小说人物有血有肉,令人赞叹。而生活中的人,哪一个不是熙熙攘攘为利益来,混口好饭吃。

    “你和爸爸说吧,我愿意去实习。”箫可头也不抬,脸埋在妈妈怀里,不情愿地说。

    “乖孩子,爸爸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等你不靠爸爸妈妈就能不愁吃不愁穿,真正能自立了,可以忙里偷闲,做自己喜欢的事。”箫可妈妈苦口婆心,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的脾气,女儿骨子里是不服的,抗拒的,她希望女儿明白。

    箫可长这么大,父母一直宠爱,箫可明白父母的用心,只是内心怎么也不服,或许她不服的是这生活。为生活忍气吞声,全是为了面包,真是卑微。她内心无数次想爆发,难道活着就不能顺从本心吗?

    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雪花来。这将是沈悦平和箫可在医学院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图书馆的空调呼呼地吹出干燥的热风,让人口干舌燥,甚至脊背发汗。

    箫可今天的心思不在阅读上,她是不是瞥一眼沈悦平,只见沈悦平捧一本《秦冰汉鉴》,眉头拧成疙瘩。

    箫可悄悄拍了拍沈悦平,咪咪地说:“看不下去了,我请你吃麻辣拌。”

    “有心事啊?”沈悦平贴到箫可的耳边说。

    箫可努了努嘴红润的小嘴巴,露出一侧肉嘟嘟的小酒窝。

    沈悦平把书放回书架,拿起放在椅子上外套穿好,拎起书包。箫可呆呆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

    路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积雪,马路中央留下两道明显的车辙。道路两侧的垂柳,在雪中妩媚动人,像是裹着轻纱的洁白美人。

    沈悦平和箫可双手插兜,头上扣着毛绒绒的帽子,缩着头,步履默契地保持一致。他们俩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缓缓走在柳树下面,背后留下一道道整齐的脚印。

    一阵喧嚣,原来是医学院的学生在追兔子。沈悦平和箫可都不曾想到,在他们行将毕业之际,有学弟或是学妹继承了他们释放实验室小动物的举动。他们现在觉得,他们也只是继承过程中的一代学生而已。这传统会一届一届继承下去。

    从实验室逃出来的小白鼠,兔子,或是狗,往往还会被抓回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总比没有强。

    在这寒冬腊月的,有的兔子在雪堆里跑几步就不动了,情愿被抓回温暖的实验室。有的兔子倒是坚持不懈,不过即便有幸逃出,恐怕也要忍受饥饿和寒冷,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呢?

    食堂的麻辣拌有拌兔肉,拌狗肉。有人说,这是拌了实验室小动物的肉,说不定还有小白鼠的肉,很瘆人,所以有部分学生坚决不吃拌肉的麻辣拌。还有一种说法,吃了拌兔肉,拌狗肉,论文数据不犯愁,这也吸引了一部分学生专门来吃拌肉的麻辣拌。

    这些流言蜚语只能吓吓刚入学的萌新。这老板也是实力强劲,不管任何流言蜚语,生意一直火爆,每次要是赶着饭点过来,要排很久的队。要是没有课要上,那肯定赶在饭点前或等饭点后,慢慢享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味道太绝了。

    “这美味不知道还能吃几顿?”箫可叹了口气,如今面对美食胃口依旧,只是添了伤感。

    “你在西洲,可以常吃。”沈悦平夹起一片香菇放到口中,闭上眼睛慢慢品味。

    “你也知道我去西洲医堂了啊?”箫可觉得无趣。

    “医学院的这些人可都盯着医堂呐,都想挤破了脑袋进去,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沈悦平把玩着手中筷,在饭里面捣来捣去。

    “父命难为啊!实在不想!但是毕业了总要工作吧,嗐!”箫可一脸委屈。

    沈悦平连忙说道:“大家其实挺羡慕你的。毕竟最近毕业,落实工作的事搁给都烦心。祝你找到好工作!”

    沈悦平举起手中的茶杯,做祝贺的姿势。箫可白了他一眼,说道:“哪那么容易,资格证都没考下来!”

    “资格证不用担心,依你的聪明才智,只要用心,小意思。何况你爸爸妈妈都是医堂的人,会帮你的。”沈悦平宽慰她。

    箫可不说话,觉得有道理。沈悦平看箫可若有所思,继续说道:“那些去实习的家伙都快被折磨死了,领导们可不是善茬,你平时也注意点。不过你爸爸是堂主,应该不会为难你,反而敬你三分,放宽心吧。”

    “嗯。”箫可抿一口茶,若有所思。她确实不是勾心斗角的人,要是自己去找实习争名额,恐怕早就淘汰出局了。毕业就有安稳正式的工作,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沈悦平看箫可安静下来,继续给她计划道:“医堂的工作到点就能下班,该有的假期都不会少,待遇也不错。不愁吃不愁穿,工作之余你可以继续看你的小说,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怎么说话像我爸一样。”箫可摆弄了一下短发。

    “实话实说。”沈悦平已经把满满一大碗麻辣拌吃的一干二净。

    “你呢?未来是怎么打算的呢?”箫可关切地问道。

    沈悦平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挺迷茫的,估计会继续往上考吧。这点学历也不够

    到社会上混,这年头好好活着不容易。”

    “考国教学院吗?你应该挺擅长的。”箫可急切地问道。

    沈悦平变得更沮丧了,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酒,喝了便能醉。“还是医学院,国教学院终究是可望不可及啊。”

    “为啥呢?”箫可开始担心了。

    “还能因为啥,自己也没自信。四年的光阴付在这医学院了,改行哪里比的过那些国教学院专业出身的人呢?何况家里也不支持考国教学院,让考医学院。”沈悦平把茶杯攥得紧紧的。

    “还在西洲城吗?”箫可大大的眼睛,盯着沈悦平的双眸。

    沈悦平躲开她的视线,说道:“回去石头城。”

    箫可不说话了,她也是软弱的性格。对于家里的要求,虽有反抗,总会屈服。

    “开心点,祝好。”箫可举起茶杯,挤出微笑,把茶当酒喝。

    “祝好。”沈悦平拿起茶杯和箫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像真酒下肚,他真想大吼一声“痛快!”

    那晚沈悦平在学院的一棵百年巨柏下站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经冬犹绿的柏树,像是无声的对话。安静的是躯干,沈悦平内心早已经五味杂陈,甚至有晶莹的泪珠不停从脸颊划落。还好学院学子大多校外实习或归家,校园冷清,他也有衣帽遮掩,让他可以安静释放苦水。

    沈悦平蓄长发,走在同袍会前列,看似很潮流,其实只不过是对生活的最后反抗。

    关于毕业后的计划,沈悦平和父亲做过激烈的争吵。他要追逐自己的理想,考国教学院,努力做一名记录人间万千故事的国教学究。当他开开心心地向父亲叙述自己的理想时,他父亲对他做了致命的批评,将他的自信踩进鱼塘淤泥里。

    父亲让他找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继续考医学院,要去挣大钱。“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掉钱眼儿里了!”沈悦平歇斯底里,声音沙哑。

    小时候父亲总是不见踪迹,沈悦平是渴望父爱的,现实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平时对自己不管不顾的父亲,非要干涉自己的人生关键点的选择。当初高考,沈悦平志得意满,打算报国教学院,结果被父亲偷偷找老师,改成了医学院。本能上一流大学的沈悦平,落得个普通医学院。当时沈悦平敢怒不敢言,后来父亲说毕业后便不管不问,想学什么学生们,沈悦平这才答应去读。

    高考放榜那一年本该是最快乐的,本该是踏上理想之路的开端,就这样被硬生生推到了另一条路,人生的轨迹,变得乱乱糟糟,混混沌沌。

    如今沈悦平以为可以重归理想之路,结果又被当头一棒。四年不感兴趣的学业负担已使他心痛,更痛心的是离开自己的理想太久了,甚至越来越疏远。

    沈悦平终究顺从的父亲,认真备考,可是名落孙山。于是有了第二次,仍旧名落孙山。其间痛苦,又有几人知晓。两年间,沈悦平无数次站在桥头,望向茫茫江水,水中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他想一跃而下。

    走了六年不如意的路,如今他已从翩翩君子,变成颓废公子了。去他娘的,老子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吾死且不避,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又有了石头城国教学院遇见徐绘和冉小小的故事。

    这次考完回家,父亲依旧不见踪迹,大概是已经放弃他了吧。大哥在城里工作未回,不过给沈悦平的消息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类。二哥一如既往地关心沈悦平,即使二哥自己的情况也很糟糕,三年了仍不停地资助他,让沈悦平感到亲情的温暖。只是二哥很少归家。

    家中常年是母亲一个人,一个人面对六七间空空荡荡破破旧旧的房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来回走,扫了一遍又一遍。闲来无事,在徐绘的荒芜的花盆里种菠菜、种垃圾,种葱种蒜。不曾想,平平常常的蔬菜,花也能开得那么美。

    沈悦平归来,家中又不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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