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离死别
这是许尚思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她想起了离开家前的第一个晚上,她用那些冰冷的语气去伤害一个至亲的人。
负罪感像新发于硎的利刃上了膛,只剩下一阵阵刺骨的疼与麻木蔓延全身。
当手机再次亮起,光影交错重叠中,她看见堂姐发来那串密密麻麻的文字,“思思,你还好吗?家里已经开始办丧了,你哥说怕影响你准备期末考试,就没打算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毕竟那是奶奶……”
她把头往向后仰,往墙上一靠,风逍遥地吹动床帘。六月的风钻入窗帘,拂过她的皮肤,却有些微凉。
她抿了抿嘴,悲伤堵住了咽喉,她以为时间还很长,以为所有人能陪她到最后,到云开见月明。
她倒抽一口凉气,什么都没回复,而是下床,穿上了鞋,走到了阳台边上。
夜色涌来,薄如蝉翼的月光分了她一半,一半给世界镀上银色。
她打开了水龙头,拘一捧凉水,打在她的脸上,窗外车流澎湃,奔涌向前,她不禁凝了神。
星河流转,浩瀚夜空,一半悲凉,一半沧桑。
第二天,她急匆匆地同班主任请了假,赶了早班车回家。途中,她在脑海想过无数遍丧礼的场景,她在脑海里拟练了无数遍见到家人时的场景。
她应如何安慰家人,又当如何伪装坚强。大巴车穿梭在拔地而起的高楼间,驶过蜿蜒曲折的小村落,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从陌生到熟悉,从富丽堂皇到寒微简陋,近乡情更切。
她在心底暗想:“再转一个路口就到了。”
大巴转入街道最后一个路口,许尚思下了车。
骄阳似火,煮得大地滚烫,热潮扑面而来,又是那熟悉的乡间的烟火味。
她背着一个灰色的双肩包,穿过幽深的胡同。虽然身心疲惫,但步伐依旧利落,生怕慢下来,就赶不上了。可她又是害怕的,她害怕看到她无法接受的一切。
她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想看一下现在几点,却看到陈嘉与发现她今天没有去上课,在焦急地问她去哪了。可她什么也不想说,息了屏幕。
胡同尽头,人声鼎沸,炊烟袅袅。家门前的院落里摆满酒席,人们谈笑风生。她垂下眼帘,不禁问自己,是雾太大了吗?她竟看不透人心。这明明是办丧宴,气氛却同喜宴。
当她抬起头时,看见父亲正站在她家门前。她眯了眯眼睛,隔着嘈杂的来客,她看见父亲腰间系着白布条,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试图走近,却又有些忐忑,不愿看到父亲往日充满精气神的目光突然没了光。
随着步伐的迈进,父亲的模样也越发清晰,黝黑的脸胡子拉扎,苍白的唇干巴焦裂。一件条纹短袖还算体面些,可肩膀却破了口。
一臂之隔,她看见父亲深邃的眼睛微微泛红。
“回来啦,进去给奶奶守孝吧。”
他沉重的话语,好似被谁剥夺了他阅过人间的美好景色,他正在妥协,在向命运低头。
许尚思鼻头一酸,泪水又再次滚落,她冲父亲点了点头,“好。”随后走进祠堂。
祠堂里头不像外边那般欢愉。左脚刚进门,阵阵哭声肆意张扬,气氛低到谷底,压抑的情绪堵住胸口。
男人腰戴白条,女人头披白布,众人跪于祠堂前,烛火摇曳,香火冲天。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祠堂前,父亲递来白布,许尚思将白布披于头上,在母亲身旁的位置跪了下来。
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许尚思抬起头时,正好迎上父亲那张颓丧的脸。
父亲弱弱地说:“去给奶奶上柱香吧。”
那是她听过父亲最无力的声音,那时她才明白,原来父亲这棵劲草也有抵挡不住疾风的时候。
许尚思撑着地板站了起来,走到香台前,她再也绷不住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她没有哭出声,手拿着香,却抖得不行。打火机一下子点偏了位置,烧到了手。
她的手非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却没有喊疼。她想着,或许奶奶想要安静点,所以这一天她变得懂事了许多。
她们家这边老人通往为土葬,下葬前,大家都去看了奶奶最后一面,而许尚思没有。她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但她却不敢再见。
她害怕,害怕看到奶奶睡得很沉的样子,害怕叫不醒奶奶的样子。她只会更舍不得,更难以接受。
她躲在角落里,看着人们围着奶奶哭得稀里哗啦,他们互相搀扶着,跪着,哭声经久不息。
十多年的蹉跎岁月,奶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纪念的东西,有的,只是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那日,操办丧礼的人给大家分发了红绳,那条红绳要下葬后扔掉。后来许尚思没有把它扔掉,那条红绳,成了奶奶留下的唯一纪念。
奶奶走后,父亲总是魂不守舍。他不说,许尚思却看得见他的悲伤。丧礼结束,宴席剩下的大鱼大肉别人都打包带走了。
礼毕后,母亲忙于工作,也没有多留,匆匆去了外地。
那晚,父亲在漆黑的灶台上摸索了一番,只煮了半锅白粥,炒了两个青菜。
许尚思搭了把手,将菜端上桌。父亲苦着脸,坐了下来,给许尚思递了双筷子,“吃吧。”
哥哥坐在边上,也不说话。
见许尚思不动筷,父亲催促着,“快吃吧,吃完赶紧洗漱休息,明早还得赶车去学校。”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许尚思快要喘不上气来。悲伤的情绪就如同打不开的枷锁,风吹不散,雨打不乱,只有低头顺从。
平时父亲一顿能吃两大碗的米饭,而这天,他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即便他已经很疲惫了,依旧和许尚思抢着洗碗。
晚饭后,许尚思坐在家门口的常相思树下,这棵树是许尚思十二岁那年奶奶从亲戚家拿回来种的。还记得当时奶奶跟亲戚得意地说:“我们家有个思思,种相思树正适合她。”此时正值酷暑,相思树的叶子却意外地飘落了一地。
一张叶子停留在她的肩上,像一只对鲜花恋恋不舍的蝴蝶,一阵疾风便将其吹落在地。
傍晚的彩霞迎着署日依依不舍地坠落山头,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向疾风折腰。旷野上繁茂的杂草向微尘俯首,夜渐深,群山无人看守,有的只是寂静和悲凉。
想到父亲今晚没喝多少粥,她点开手机微信看了一下余额,琢磨着还余下一点零钱,许尚思便起身打算去街上给父亲买他平日里最爱吃的猪脚粉。
许尚思的家离那家粉店大概两公里的路程,当晚正好家里的电瓶车没电了,她便选择了步行。
通往街上的道路几乎没有行人,有的只是匆匆驶过的车辆。
夜越深,路边的也显得更亮堂。这几年在搞乡村振兴,连灯都换成太阳能的了。那些没被路灯照亮的地方,又被这片给吞噬了多少景色。
路旁的村舍灯火通明,今晚的月亮,不知又沉溺在何方的溺爱中,迟迟没有出席。云层重叠在高空,黑压压一片,张牙舞爪地袭入这片净土。
许尚思意识到兴许这是要变天了,赶紧加快的了脚步。
到了街上,琳琅满目的门店尚未打烊,而许尚思独爱那家《三叔粉店》。门店不大,坐落在小巷子里,牌匾老旧,无数次的雨水划过,留下岁月的疤痕。
偶尔来客两三,店里也只有三叔一个人在忙活。许尚思是个不爱和别人搭话的人,虽然时常来这家店,可日常来往的人多,三叔也就没记住她。
她走到点餐窗口,“老板,我要碗猪脚粉。”
当她正举起手机扫描贴在墙上的二维码时,老板从窗口探出头来,说:“十五块啊。”
许尚思凝着眉头看向老板,“不是十一块吗?”
老板扬着眉,爽朗地笑道:“市场上的猪脚涨价了,我这也得跟着涨啊。”
许尚思抿了抿薄唇,心里安慰自己老板说得也有道理,随后沉郁地应了一声,“好吧,”便付了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