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第二天太阳从玻璃窗斜斜射入室内, 电话震响,大床上隔得老远的两团被子里谁也没动一下,响了老半天被窝里才伸出一只胳膊捞过手机。
江弈朦朦胧胧接通电话, 开口想骂, 听到是吴平的声音。
赵副董被查的第二天, 公司内部事务繁多, 吴平没办法抽身来找他,只能约他中午午休时间到离纪年不远的咖啡馆见面。
牵扯到身家性命的吴平办事效率奇高,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赵副董答应见他们一面。
接完电话江弈醒得差不多,掀开被子下床,顺便把另一头的被子也掀了。
洗漱完准备出门,看见没了被子也睡得正香的金老二, 忍不住把人从被窝里扯到地上, 然后才抓上车钥匙出门。
江弈走进咖啡馆包房, 提前过来等着的吴平迎上。
脸上暗沉的肤色和眼里的血丝表示他昨天一整晚没睡,江弈瞥了一眼, 急切全从那张国字脸上露出来。
服务员上完咖啡和点心退出去时, 江弈随手塞了小费叫他后面不用进来服务。
吴平将赵副董一事原委细细讲了,从赵副董与纪总不合的源头到最近几个案子的分歧。
自从纪齐离开纪年后, 纪年行政总裁的位置空下来,几年间一直是由董事会代执行。直到五年前纪九韶空降纪年,不过头一年这位行政总裁没在公司露面几次,众人以为这个纪家准继承人是过来挂个名头, 给履历添一笔好看的, 公司大事决议依然把持在董事会手里。
第二年纪九韶从回国后,居然逐渐将权力从董事会挪回自己手里,也因此赵副董对这个年轻总裁颇有微词。而且在公司发展决策上, 年轻人与老人们的观念相差甚大,尤其是万向城一案,纪九韶几乎是一人力排众议敲定,因此惹恼了不少老人,甚至一些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他撞南墙。
吴平说到最后分析道,纪总与董事会意见相悖的次数越来越多,最近董事会提议的社购案,两边也是互不相让,仔细梳理下来,纪总清算赵副董一系是早晚的事情,并不突兀。
江弈听完,也肯定道:“是杀鸡儆猴。”
赵副董被祭天,其他董事至少会安分一段日子……而接下来就是万向城竞标的日子,“选这个时候拔除赵副董系,想必是为万向城扫清内部障碍。”
果然,纪九韶对万向城势在必得,这个项目应该是纪年未来发展方向的重中之重。
信息科技乐园么……
吴平也深以为然,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是冲他们来的就好。
不过他仍担忧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询问江弈工信部的调查结果什么时候才出来,怕再等下去出什么意外。
江弈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只说快了,为了安抚吴平又说:“我还打听到一点,赵副董跟纪家的人有所牵扯,你不用太担忧,况且,尾巴不早就被我们处理干净了吗?”
吴平想到什么,国字脸僵了一僵,“是、是我失态了。”但随即又握紧拳头:“可是——”
江弈抬眼看着他笑道:“怎么了,难道吴经理在跟我合作之余,还偷偷利用职位之便做了点其他的事儿赚外快,偷吃没擦干净担心被查出来?”
中年人朱紫的唇动了动,镜片后灰黑的眼珠微微躲闪。
江弈见此靠进沙发里拊掌赞叹,多老实一张脸,真是老天赏来给他吃饭的,用来敛财真真合适。
“小江总,我这……我们提前几天不会有多大影响,”鬓角被热汗浸湿,吴平口里求得诚恳,“就看在我为了小江总尽心尽力的份上。”
江弈叉了块蛋糕放嘴里,太腻,又放下叉子。
吴平眼球微微一转,低过身道:“我有个朋友最近听到点消息收了片地,如果小江总有意……”
江弈笑而不语,看了一眼手机,道:“和赵副董约定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麻烦吴经理联系一下,需不需要让人去接他。”
见江弈不否也不应,吴平只得把还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嘴里应着快到了,起身去联系赵副董。
按他以前对这个小江总的了解,只要好处给得够,这应当不是多难的事。
一点多,赵副董到了。
这家咖啡馆离纪年不远,但也不近,又是面向高端客户的,隐私性很好,倒也不用担心被谁看见。
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来,老派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眉间像常年拧着,褶皱深格外深,面相看起来威严且不好相与,也许是因为昨天的事,看起来没有照片上精神。
江弈笑盈盈地站起身,弯腰伸手,“赵董,久仰久仰。”
赵副董没握他的手,转眼去看吴平,“就是他?”
“这位是小江总,腾跃的江总赵董应该听过,就是小江总的父亲。还有魅金俱乐部,是小江总联手金家二少爷创办的……”吴平陪笑引荐,简单介绍江弈背景。
“欸,吴经理言过其实,我能有这点成就,还是靠时火的鼎力支持,我自己那肯定是不行的。”江弈把姿态摆得格外低,刚才听吴平说完,他大概明白这位赵副董最讨厌的就是年轻人在他跟前放肆,尤其纪九韶那样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跟赵副董一样。
赵副董眉间褶皱浅了一些,道:“听吴平说,你也在争万向城,手里还有能跟纪——纪九韶较量的东西。”老练的目光在江弈身上扫量了一圈,视线在发间的白毛上停顿了一下,皱纹又深将起来。
江弈不动声色地看向吴平,竟然是把这事透露给了赵副董。
吴平移开视线,呵呵笑着给二人倒上咖啡。
江弈语焉不详道:“是有那么一点小玩意,主要承蒙金总看重,让我过来试一试竞标。成与不成的,谁知道呢?”
“后生,不用藏着掖着,”赵副董一笑,年轻人总是不知深浅,“我到底在商场里打滚了有你年纪的日子。”
江弈干笑,“赵董慧眼,我是有着一些把握。”
“你的把握,是数据吧。”
江弈霍然看向吴平,却见吴平也是一脸惊诧,显然并不知情。
“不用惊讶,也不用问我从哪知道的,”他笑起来,眼眶上松弛的肉将浑浊的眼睛遮掩不少,“我既然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现在也不会把你们捅出去。”
江弈端起咖啡,慢慢啜饮,心里暗想这老家伙成精了?他放进去的人明明做的不留痕迹,根本不可能被知道。而且被这老家伙知道,那纪九韶岂不是也——
“放心,他不知道。”赵副董像是了解他的心思。
江弈却不大信他的话,这老家伙根本斗不过纪九韶,被玩得死死的,他说不知道就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当时就会动手清理你们的小虫子。对一个以互联网为基石的集团,数据泄露不是一件可以暂时放任的小事。”赵副董又道。
吴平闻言也点头,他也相信纪九韶绝对还没有察觉他们底下的小动作。
那老家伙当时为什么会放他们一马,江弈心里更是怀疑,难道老家伙想让纪年倒台?纪年倒了他去哪吸血?
“承认么,后生?”赵副董揉着自己的玉戒问。
江弈忽然整个人一放松,笑着长叹:“赵董洞察秋毫,更是世事洞明,我无话可说。”这他妈都要进大牢里等死的老家伙,居然还条理清晰,气态不减,比他都能装逼,纪九韶真的把这老头子搞定了?
“既然如此,”赵副董将一只手放在咖啡的杯耳上,慢慢道:“我再给你们添一把火,让他永远,再也没法翻身。”
江弈和吴平皆是一怔,“不止是数据泄露——”老家伙一直维持着的假笑渐渐剥落,浑浊的眼里露出藏不住的怨毒,“我可以给你们足够证明他向境外机构非法倒卖数据的材料。”
仿佛一柄重锤砸下,两人都震住。数据泄露是一回事,但向境外机构倒卖是另一回事,前者整改罚款,后者恐怕得停业被彻查个底朝天,大概率集团破产负责人坐牢。
“我在纪年二十年,凭他一个掂不清自己分量的小子也敢对我动手,”捏着咖啡杯举在唇边,老人冷笑一声,“真以为我没留点后手。”
吴平脸色发青,有些不安地看向江弈,他和江弈合作只是为了拿到万向城项目,而不是去对付纪九韶。
针对纪年和针对纪九韶完全是两件事,前者不成功顶多被法院执行,后者,被纪家执行。
可江弈没反应,吴平等了又等,只见他沉沉地看着一处好像在想什么,干咽了口唾沫,露怯道:“赵董,这事我觉得还要深思,如果被纪家知道了……”栽赃陷害它的准继承人,无论成不成功,都会面临纪家的报复。
听到纪家两字,赵副董的自持完全消失,猛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桌面上的咖啡都震得洒出一些。
“怕什么!”
江弈这时突然开口:“难道你不怕?纪九韶可是准继承人。”
“继承人?”赵副董怒极反笑,上了年纪的笑声不浑厚,夹着的气声像老旧的风箱来回拉扯着耳膜,“他一个早就被赶出纪家的人,还继承人?笑话!”
赶出纪家。
几个字如一道惊雷让江弈两耳发鸣,浑身血液上涌,脑子里回忆疯涌,一瞬间似乎什么都串起来了,他眼珠像机器人的一样咯吱吱地转动,嗓子里发出的声调怪异:“你说他被赶出纪家?”
“早在五年前就被逐出家门的落地凤凰罢了,如果不是戴着个纪姓,会有人听他的话?”这些话他藏在肚子里太久了,只要说出来便足够解气,原本神容憔悴的老人现在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为什么?”江弈木然问。
“因为一个孽种。”赵副董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道,“为了一个败坏门风的孽种,让纪老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还不知悔改,屡犯纪家家规。这种不孝子孙当然会被逐出家门,而且纪老说了,凡是纪家人,谁敢帮他们就和他们一个下场,逐出纪家。”
孽种。
江弈喉咙里发出低笑声,纪小希,居然真的是为了纪小希。
被逐出纪家,所以身边没有保镖,所以多年不跟纪家联系,所以父子两人住在公寓里,所以提到纪老用“他”而不是“爷爷”,所以纪芷欣纪怀心对他避若蛇蝎,所以他们听到“准继承人”的头衔时都露出一种嘲弄的笑。
五年前,二十二岁的纪九韶还在国外校园里攻读本硕学位……
照顾三岁小孩,被逐出纪家,接手纪年,都在那一年。
这里面的任何一件事,他只是想想就感到沉重的压力,然而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纪九韶昨晚没有告诉他的“麻烦”。
“没有纪家的光环,你们还需要怕他吗?”赵副董收住笑,眼角带着一点因笑而产生的湿气问。
听到纪家秘辛的吴平瞠目结舌,心中的天秤开始摇摆,探寻的目光望向江弈,除掉纪九韶,他就彻底不必担心跟江弈的交易被发现,这对他而言也是件好事。
“小江总……意下如何?”吴平问。
江弈接收到吴平的目光,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甚至是想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纪九韶站的太高,是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太多人想看他摔落,只不过明面上都不敢有异动——纪家外的人,要么斗不过,要么担忧他背后纪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报复;纪家里的人,谁都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手上沾血,于是谁也不敢做那个替死鬼。
只有他为了报复纪九韶站到了阳光下。
他接近纪芷欣,创办魅金,往纪年安插人手,偶然间从芷欣那知道了纪怀铭与纪九韶有旧怨,于是主动找上纪怀铭。纪怀铭给了他机会,答应帮他打通工信部,并且把最后的引爆按钮交到他手上。
他一直也觉得自己当初大概是疯了的,居然主动去做那个活靶子,并且毫无抽身的想法。
他知道纪怀铭借他的手对付纪九韶,金总借他的手争夺万向城,吴平借他的手转移资产,他们的手都不会脏,只有他会坠入地狱。
现在,赵副董也想借他的手彻底击毁纪九韶。
他身上的武器越来越致命,从赤手空拳变成最锋利的尖刀直抵纪九韶的要害,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见血,所有人都在黑暗里疯狂地叫嚣着插下去、插下去。
但这一刀是不是要插下去,只将由他决定。
一瞬间,他恍惚体验到了一种绝妙的快|感——掌控纪九韶,重重大山压在身上也依然该死的不动容的纪九韶,八角笼里放出凶兽的纪九韶。
想看这柄刀再锋锐一点,银白的刀尖抵在那突起的冷硬喉结上,只要稍稍放下去一点,就有血从刀尖溢出来,鲜红色的血,衬着漠然得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一定非常的、非常的……啊,完全不知道怎么形容,最好那双檀黑的眸子也因此看着我,不得不看着我,只看着我。
然后他再一点点地舔掉刀尖那些腥甜的液体。
如果能这样,江弈觉得自己一定会爽到升天的。
站哪一边,刀插不插下去,他仍旧无法抉择,但是这种手里握有利刃的绝妙掌控感,他肯定自己要,即使短暂得只能享受六天。
甚至如果这就是甘愿做棋子与刀的奖励,那他并不觉得可能会堕入地狱的结局有多可怜。
江弈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笑弯了眼,“麻烦赵董尽快把资料交给我。”
吴平与赵副董均露出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很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