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江弈趴在酒店露天的阳台边上, 嘴里叼着烟吞云吐雾,托着下巴半眯起眼看远方,眼底城市霓虹如水波潋滟, 像那晚在医院天台上看到的夜景, 只是旁边少个一起抽烟的人。
迎面夜风习习, 尚有余热。
这个夏天过去了一半, 但他还是没有从八年前的夏天里走出来,反而好像还陷进了另一个夏天。
夜风和霓虹, 烟草焦油、薄荷茶香,湖水和淤泥,睡莲槐花,山间盘旋的引擎漂移声, 人声鼎沸的夜店, 还有月亮。
他稍微停下来想了一想, 后知后觉这个夏天发生了更多不在计划中的事。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夏天。
太容易冲动,总是更藏不住、忍不下。
脚边烟头已经攒了五六根。
如果, 江弈在想如果, 如果纪九韶真的如他所说愿意看他,那么之后, 会怎么样?他又要做什么?
一直以来血肉哀嚎着、骨头渴求着要的东西终于得到了,但得到的太过轻易,反而让他茫然,整个人落得空荡荡的。
只要纪九韶看见他、在意他, 他就不再会恨了吗?不会再痛苦了?就可以解脱吗?
应该是可以的吧……最开始, 他想要的也只是这个而已。
陆言、周博明、岳小姐、纪芷欣、万象城,魅金、纪家……四年的布局,在他得到纪九韶的视线后, 全都变得没有意义。
既然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用冒着被事后清算的危险继续与纪董合作。所以真的要放弃万象城那个唯一能将自己彻底解脱出来的机会吗?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眺望着夜景,江弈想了许久——放不放弃,应该取决于他和纪九韶将会是什么关系。
所以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商业竞争对手,偶尔联系的老同学,比较陌生的友人?潜在的联手对象?还是其他什么?
一根烟又抽到了头,江弈得不出结论,扔地上抬脚碾灭了又重新点上一根,将问题用短信发给另一个当事人。
金克年敲响阳台的玻璃门,扬声道:“两小时了你还要在这吹多久风,魅金是我一个人的?整天一点事儿不管,跑这装什么文艺青年。”
跟江弈这个甩手掌柜比起来,金克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称得上勤勉认真的好总裁,“陇海湾那边的俱乐部遇到些麻烦,你之前去谈的那个地头蛇最近胃口渐长,往俱乐部里添了不少麻烦。”
魅金刚从风口浪尖走了一遭,后遗症还没彻底清除,现在地盘上又出事让他有点棘手。
“总部派人去谈了几次,没谈下来,怎么说,你去?”金克年问。
江弈含着烟回头,问:“你说,互相看着对方的,算什么关系?”
得,根本没把话听进去,麻木不仁!
金克年无力道:“你阿兹海默症提前了?还能是什么关系,男女关系呗。”说完却见江弈幽幽地转过头去,随风飘来的话是豪不掩饰的嫌弃,“我确实是得痴呆了才会问你。”
“正常人谁会整天盯着别人看啊?”金克年说着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你本来就不正常。互相盯这种恶心的事只有那些在谈恋爱的笨蛋们才会做。”
“废物。”江弈扔出两个字,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手机,界面上弹出的短信显示四个字:由你决定。
一贯的简短,江弈弯弯嘴角,恶意地想,由我决定,我决定做父子你认不认。但他只能想想,手指敲击按键,很快编辑好一条短信发过去。
——小学鸡的检测结果怎么样?
被说成废物的金克年怒从心起,见江弈埋头发短信完全不理自己,三步做两步冲过去,从背后狠狠踹他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回屋里反身锁门一气呵成,隔着玻璃对江弈比中指。
江弈踉跄一下,皱眉拍拍裤腿,瞥了一眼里面的人,三十六岁的人,真tm幼稚,然后慢腾腾地把手机放进兜里,继续趴在阳台边,用夜景下烟。
见他没反应,金克年隔了一会犹豫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声音悠悠地传出去:“你今天不太对劲啊,是哪里又变态了?”
“你不觉得今晚的夜色很好。”江弈夹着烟头指向天空,金克年仰头去看,疏淡的月光晕开流云,星子还是稀稀疏疏的几颗,跟平日并没有两样,他怀疑问:“老江你是不是发烧了?”
江弈摇摇头吐出一口烟,“c市的空气质量也变好不少。”
“我去给你找两个女人来?”金克年小心询问,这家伙不会是中邪了吧,但他又仔细想了一番,江弈的异常应该是从好几天前开始的,比如之前连续几天没去打野味,酒店这边一直跟他蹭一间房,也没带见他人回来。
“别跟我提女人。”江弈冷冷斜金老三一眼,局子他真的待腻了。箭在弦上被打断太多次,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老三会不会永久性损伤。
“那……mb?”
“滚呐——”江弈更是厌恶。在床上向来处于支配地位的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居然被一个mb彻底的“玩弄”了一番,简直奇耻大辱,他最近对这个职业都连带性的排斥。
金克年瞪大眼睛:“靠?你丫真转性了!”金克年忍不住拉开门走过去,纵欲的人忽然守住下半身,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下面没法用,一种是恶臭的爱情。
后者,他宁愿相信大哥哪天抽风放他自由,也不相信江弈会跟谁认真谈感情。所以肯定是老江下面出问题了!得出结论,金克年强忍着没笑出声。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江弈掏出来看,纪九韶回他:成语三十个错一个。他说你应该跟他一起练字。
看完短信,江弈眉间的戾气不见了,倒是眉头拧成麻花。小学鸡是跟他爹一样的变态么,那几个成语里好几个他自己也不认识,还有几个字他都不会写。
很快后面又跟了一条:《道德与法治》题出得太浅,下次认真看完。
还有下次??那玩意他看一次头晕脑胀得睡三四个小时才缓得过来。
江弈在屏幕上大力敲字回击,旁边金克年问:“回消息回那么快,又哄你那个纪芷欣大小姐?”
“没。”听金老三提到芷欣的名字,他才想起两天没给芷欣发消息了,今天再忘记恐怕真又要挖空心思破费哄人。
是不是要放弃芷欣,他还没想好,手指在芷欣的头像前犹豫了两秒,点开,发送消息。
金克年自顾自地摇头叹息,“虽然说我以前也不大理解你的做派,但好歹知道你就是个禽兽,现在嘛,完全看不明白,总感觉你到c市来后变了不少。”
“哪?”江弈随口回他。
金克年细细扫量一圈,摩挲着下巴道:“尤其是最近,感觉你不像之前……绷得那么紧,说句真心话,我刚过来那几天,我看着你就真怕你下一秒拿着刀去把九少捅了一起死。”
“我捅他?”江弈用手指戳戳自己的脑子:“我这里是水?他高中时候一个打五个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的,当时我都想重金收他做打手。”
金克年嚯了一声,竖起大拇指:“当年相当有野望啊!怎么长大反而怂了?”正说着“嘶”的一声察觉不对,皱眉扭头:“等会,九少和你是同学?高中同学?”
纪芷欣回复的消息里充斥着“我倒要想看看你多久才想得起我”的怨意,江弈忙着安抚她,从鼻腔里回金克年,“嗯哼。”
“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金克年越琢磨越奇怪,“只讲四年前跟他有仇,从来不提以前认识,你绝对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江弈敷衍。
高中……金克年蓦地记起老江生日派对上的国王游戏,九少提出的那个奇怪问题。
高中时候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当时老江说的什么?舔狗败犬,嫉恨恶心之类的。如果老江和九少是同学,那他就完全懂了。
“高中时候,抢走你喜欢的人的是九少?”
江弈手指一顿,胸口残余的淤浊又逐渐升腾,眼底阴翳若隐若现。
“所以你后来才会一直跟杠铃转世似的跟他作对……”金克年没察觉到江弈的停顿,兀自感慨着,“原来你那么禽兽的家伙也有一腔深情付诸东流的时候,你当时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她。曾经纯的纯情少年因为深受情伤求而不得,后来才会纵情夜场以求忘掉那个人、那段情,拼命想要掩盖过去却做不到,少年再也不相信爱情。假如剧情再狗血一些,那就是其实少年从来没有忘记过初恋……”
金克年滔滔不绝地说着,纪芷欣的消息在不停的弹出,得不到回复的大小姐开始问他人呢,江弈指尖扣着手机,一动不动,陈素素和纪九韶的那几段回忆纠缠成熟悉的噩梦,从里面伸出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着他往下堕。
“你也以为我讨厌的是东西被人抢走了?”江弈忽然低着头说。
金克年停下自己的故事会,“不是吗?按常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抽太多烟,江弈的笑声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巴巴的,“知道噩梦最可怕的地方在哪吗?”
不等金克年开口,江弈自己缓慢地回答:“在于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沉沦。”
被噩梦折磨得太久,他之前满心满眼都淬满了怨毒:一定要拉下一个人跟他一样沉沦。
现在,他好像又通过被湖水模糊的视线看见纪九韶蹲在湖边向他伸出手,说“上来”。
上去吗?
……
一阵晚风正巧吹过。
江弈低着头,金克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着耳边的话,一瞬间他竟然从这个没心没肺的损友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深刻的孤寂。是风带来的错觉吧……应该。
比起东西被抢走,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是最讨厌的。金克年多多少少能理解江弈这点,因为他知道江弈一直以来相当讨厌一个人待着,待久了甚至会跟暴躁症发病一样。这也是他敢肯定江弈最近没有性生活的原因,只有真的没人陪老江才会来自己这蹭觉,虽然次数屈指可数。
可是,该怎么安抚一个因为快十年前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的人?金克年沉思。
手中的震动让江弈回神看过去,手机界面又弹出提醒。
没有备注的一串号码,他没给纪九韶设备注。
下面跟着消息:我这有几张老字帖,小希跟着描了半年稍具雏形,练字磨练习性,不失为消磨你过剩精力的办法。
江弈喉头动了动,胸口那些淤浊被因短信生出的怒气取而代之,过剩的精力是因为谁?
他暂时忽略芷欣的消息,手指再次按到键盘上。
——我那爹和那堆老师真该惭愧的给你鞠个躬,他们没一个当得有你认真。
这次很快收到回复:我不介意顺带多教一个。
多教一个?把自己跟小学鸡相提并论?
还真tmd就父子关系?额角青筋憋不住冒出来。
权势压不过,家底比不过,拳脚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不,是压根不能说。江弈忍了又忍,反反复复把嘴里的烟头嚼烂了。
“你到底跟谁发消息,能气成这样?”金克年见江弈回了两条消息后,幻觉般的孤独落寞全部消失不见,像头愤怒的野兽磨着牙恨不得从手机里钻过去,显然对面不是那个纪芷欣大小姐,他脑子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不会就是……九少吧?”这个猜测无凭无据,纯属顺着之前的感觉往下说。
江弈吐掉烟头,也不回答是不是,两眼一闭把手机往兜里一塞,他现在连芷欣也没心情哄。“陇海湾那边啥事,你说,老子现在很有空。”
话题一百八十度拐弯,但金克年哪那么好打发,“你和九少……不止是他以前抢了你喜欢的人那么简单吧?”
“但事实就是那么简单。”江弈一想起高中那些事就烦躁,“我高中又没见过他几次。”
“我不信。”
江弈头疼地摆手:“行行行,其实我和九少是地下情人,你信了吗?”
金克年摸着下巴看他,“虽然……理论上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为什么我真的有点想要信,况且,我还是很想看你进肛肠科的。”
江弈将之前那一脚全力奉还,然后抬脚往房间走去,“纪年今天高层变动,吴平的上司落马,我明天要去跟他谈一谈,做好最坏的准备咯。”
“我操?还有这事你不早说!还搁那抽两小时烟?!”金克年面孔扭曲地抱着腿,单脚跳着跟上他,急急忙忙吼问:“那家伙会不会影响到竞标?要不要先跟大哥报个备?他奶奶的这时候出事我们会不会被人盯上了。实在不行我们提前动手啊?反正又没几天了,纪年应该来不及处理……”
江弈挥挥手打断他:“急有什么用,纪九韶摆明了要杀赵副董一系个措手不及,指不定早查完了。”
江弈暗自考虑让吴平帮他联系赵副董,既然赵副董是纪齐的人,还是纪年的老臣,如果话术得当,指不定能从赵副董嘴里套出一些纪家的消息,而不用“入赘”。
纪小希和纪九韶的关系,纪九韶看似孤立无援的处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准继承人的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还有纪怀铭兄弟俩……
是站纪怀铭也好,还是选纪九韶也好,多知道一些纪家的事总不是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