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开封老乡
她这一声“师傅”叫得极脆亮，哄得老寒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诲儿暗笑，正色道：“别卖乖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农活要做吗？我今日不想读书了，你派些活计予我。”
宿莽“咦”了一声，古怪地看向诲儿。平日里求他也不来，摔摔紫苏就改了性儿了？
她不敢像逗弄让儿一样逗弄诲哥哥，倒真老老实实琢磨起来。她环顾四周，挑肥的事儿倒是可以叫他做，只是气味难闻，也略脏了些，吓跑了他可不好。
她的目光落到靠着墙胡乱摆着的农具，有了主意。
“诲哥哥，你去把所有农具都擦拭干净吧。先剔了泥儿，再用水涮过，擦净水分，最后用干草将铁头包好，一个个收在温室的外墙根。”
宿莽一向淘气，诲儿听到她指使自己擦农具，以为她又在使心眼捉弄人，忍不住问道：“农具也需要擦拭干净吗？它们时刻接触泥土，偶尔擦干净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儿也凑上来问：“是呀，明天我们不耕作了吗？”
宿莽又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道：“农具一年忙到头，只有深冬才会略做歇息。冬日里又多低温雨雪天气，稍有不慎就会加剧铁器和木头的腐烂。所以一定要做好清洁，保持干燥。只有好好对待他们，让他们也过一个好年，来年才会更加卖力气嘛。”她又看向让儿，“明天也是要耕作的，只是天越冷，地里活儿越少，鲜少动刀动枪了。明儿咱俩可是要给杏树穿衣服呢，你忘了？”
让儿点点头。
诲儿却又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内感慨。
祖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叮嘱再三：“我儿必定牢记，十载养百姓，十载安太平。”
祖父总是说，天下割据，百姓最苦，但凡能打出一片太平天下，首要之事就是让耕者有其田，方能留得住人，养得住国。归顺他大周的农人们，将儿女送到前线，钱粮运到后方，只不过想能仰赖一个明君，求得一方净土。只可惜，连年征战，所费愈甚，兵丁缺乏，食难果腹，明知弦崩易断，大周朝堂却只能不停地向自己的百姓索取……就如这农具，日日剥削，时时奴役，不给喘息，终会导致溃败的。
父亲接管一切后，尽数沿袭旧制，唯独做了一个改动。他知道民间赤贫，就想归拢遍地的遁世庙宇，充军丁，收良田。
这个新政还在筹议阶段，就有人翻出了父亲曾经的劣迹，说他曾于多年前荡平过一座尼姑庵，那座尼姑庵无田无地无壮丁，却传闻藏着个艳名播天下的人。此流言一出，父亲要推行新政的用意再次被满朝质疑，连一些支持他的城中百姓们，也纷纷倒戈，其中更不乏投奔他国之人。
父亲这一步棋，走得满盘落索，终落得父子离散，他和让儿，也只能隐居于此。
“我说错话了？你哥怎么不理人了？”宿莽悄悄问让儿。
让儿看哥哥一脸忧思，只盯着湖面发呆，也难得地叹道：“自从离了开封，哥哥就总是这样了。”
宿莽震惊道：“开封？你们也是开封来的？”
让儿点点头。
宿莽拽着他的手，兴奋地说：“我也是开封来的。”
“当真？”
“这有什么好扯谎的？”宿莽干脆拉着让儿席地而坐，拿手指在地上比划，“喏，西水门、东水门、南熏门……还有这个，汴河，金梁，是也不是？”
让儿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你果真是开封来的？”
宿莽在地图的左下角画了个圈，说：“我家以前就住蔡河边上，你家住哪儿？”
让儿正欲说，诲儿过来蹲在一旁，将手搁在他肩上，说：“我们家住观桥。那时候让儿还小，他不记事。”
让儿磕绊了一下，“嗯”了一声。
宿莽尤自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两兄弟的异样。“这么近？咱们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开封太大了……”诲儿指了指她画的东水门，说，“这扇门已经改了，现在应该叫新曹门。改了也许久了，你是哪一年离的开封？”
宿莽沉吟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也记不清了，左不过三五岁……那时候我还能坐进爷爷的筐篓里，爷爷说他在上面盖着猪草，才带我溜出城的。”
“那你记事比让儿早，三五岁就记得城里的布局。”
宿莽有些得意。其实这些都是爷爷说予她听的，但她不打算如实相告。
“你们也是逃荒出来的吗？”
“开封乱了几十年，诲儿需要安心读书，让儿也受不得战火惊吓，我们就带了些仆妇家丁，举家搬来了。”寒惊谷走过来，牵起让儿，说，“让儿衣服汗湿了吧，回屋换一身再来闹。”
让儿乖巧地随着一个仆妇去了。寒惊谷朝诲儿递了个眼色，也自顾说要回赤庐去了。
宿莽心里有无数的问题，她想抓着诲哥哥再问一问，诲儿却已经往甲字田走去了。他笨拙地拿过一把泥铲，剐蹭着其他农具上的土块。
仆妇们问宿莽，这摔下的紫苏种子怎么收，她又指挥着众人，找来织纹极细密的绢袋子，一一仔细装了。
忙过这一阵，她才想起二虎还在膳厅，正想去抱它，想着快要吃饭了，不如午后再抱来。正好也趁着二虎不在温室里，将碳灰抹到墙上。
“把墙涂黑，白天的阳光就能被留在墙里，到了晚上释放出来，温室就能保持一定的温度。这也是爷爷告诉我的技巧。”
她默念着二虎之前说过的话，起身去厨房要碳灰。
才路过膳厅，就看到让儿抱着二虎，坐在门槛上发呆。
“咦？让儿你换好衣服了？”
让儿穿着簇新的衣服，点点头，似乎有些不开心。
“小莽，你会想家吗？”让儿问。
宿莽刚才就有些想家，但不是想开封，而是和爷爷在一起流连过的很多地方。
她坐到让儿身边，看二虎睡得香甜。她把耳朵贴到二虎背上，想听听看它饿不饿，果然猫儿身体里传出“咕噜噜”的声音。
让儿也学着样子去听，眼睛里蓄着泪，嘴上却笑了。
宿莽搂住他的肩，认真地说：“家不是屋子，是亲人。只要你和诲哥哥一直在一起，和寒大人在一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呀。你看，我和爷爷一直在一块儿，不管到哪儿，我都不想家，我都忘了开封的家是什么样子了。”
她说得自己有些想哭，却还是勉强笑了笑。
让儿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也“咕噜”了一下，忙搂紧了二虎，想用二虎盖住那个声音。
一个仆妇端着餐盒过来，笑着说：“呦，看来扁食不管饱呀，这么早就来等饭啦。”
让儿脸上一红。
仆妇蹲下来，打开食盒，索性拿出一碟子枣糕来：“拿一些垫垫，还早呢。”
刘半夏闻到枣糕的清甜，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伸出爪子捞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