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被占了
宿莽揣着心事,一夜没睡安稳,总感觉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肚子更是“咕噜噜”闹腾得她静不下心来。到了早上,强打起精神,废了一根柴,喝了一大碗热汤,就算是吃过朝食了。她回头看了看这间屋子,四壁空颓,梁柱倒伏,连二虎也不在那半拉屋顶上。
她心里极不是滋味,自己都要走了,二虎也没能送她。她用小布包抹干涌出的泪,径自出了门。
往村口走,老远就看到邻里叔伯们三五聚集在一起。说是叔伯,也不是血缘亲族,只是早年间一起逃荒至此的同路人。她只知道夜间村口有人守着,不想一大早也这么些人。
宿莽路过时尽力低头敛息,缩紧身子,脚下加紧了步子。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哎,丫头。”还是有人叫住了她。
宿莽抬脚就要往村外跑,有人伸长胳膊将她拽住。
“喂不熟的野丫头,你爷爷才埋下几天,就想着要奔外头去了?”
宿莽不情愿地转回头去,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 那人却拽得更紧了,她只好糯糯地叫了一声:“吴伯。”脸上的笑容比哭还扭曲。
吴伯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手上却仍是不松劲:“你还欠着大家伙儿的钱呢,可不能到处瞎跑。”
前些日爷爷下葬,大山里也不缺木材,邻村唯一的工匠说就地取材帮着节省,工费却耗了足有七斗米。宿莽掏空了家里累年所有,连同育苗留出的,也只找出两斗半。已经过了霜降,田间山头作物寂寥,这年月的稻米更是贵如金银。邻里不情不愿地替她凑足了剩下的亏空,按村里规矩,冬日腾挪借一还二,致使她在爷爷去世后三天,就欠下了十斗米的巨债。
爷爷活着时,每年秋末也仅能剩下五斗米。现下只余她一人,这十斗米怕是要还到三五年后。三五年……她活没活着还另说,吕望山这块地能否存着还是未知。
宿莽知道他误会自己要逃走,忙辩解道:“吴伯,我不是要逃的。我……”话没出口,她的脸已经涨得红紫。
几个村民听了两人动静,也像长舌妇一样拥了过来,七嘴八舌数落起她往日的淘气来。
“是什么?老吴头,别听她白话。这丫头从小鬼得很,可别让她溜了。”
“就是,出了名的嘴馋脑筋歪,七八岁就懂得半夜偷割春韭。”
“前几日还抢了我的草饼呢!”
宿莽被他们说得急了,也顾不得羞,脱口喊道:“我是要去卖了自己!”
这一声没落地,众人早已鸦雀无声。
宿莽见周围安静了,深吸一口气,道:“诸位叔伯,小莽知道,大家都是把来年开春育苗的稻米给了我……我听说,前村柳婶卖了家里的二丫头,换了十斗米……”才说两句,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眼泪滚下来,声音却带了哽咽。
她抬起头,直视众人:“我将自己卖了,如果也能换来十斗米,就不会耽误村里的春耕。”
众人哑然。吴伯神色复杂,嘴唇翕动却终归没有说话,只是松了手。
宿莽松了一口气,快速吸溜了一下鼻涕。
前几日听柳婶说,二丫头是卖给山外镇上的一户财主,虽说每日有做不完的活计,但吃得饱穿得暖,偶尔还能有一把瓜子磕。虽然爷爷说卖儿卖女是下策,但……就冲着有瓜子磕,她也要去试试的。
一只硕大的橘猫悠悠然地从村外而来,偶尔发出几句低沉的“嗷呜”声。宿莽听到动静,忙擦了把眼泪,转过身蹲在地上,向橘猫伸开双臂。
“二虎!”
她声音脆亮,却带着一丝哭腔。橘猫似乎并不能体悟她此刻对拥抱的渴望,仍是慢慢地踱着步,离着她一大截。
吴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着像被抽干了生气:“不着急还……地都没了……”
宿莽一下没听懂他的意思,仍是固执地回了一句:“要还的。”
吴伯轻轻拉起宿莽,推开众人,将她引到山路一侧。宿莽茫然地任他摆布,直到看见山脚下的光景。
平坦广袤的田间,井然有序密密麻麻地立着一个个铁灰色的小人。他们手中握着长枪,长枪顶上映出朝霞的红光,在田间倏忽闪动。
见着带甲的,宿莽本能地要往后躲,吴伯却按着她的肩膀,说:“不用躲。昨夜已经来过村里了。”
宿莽急急看向吴伯。她知道全村人都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却还是希望吴伯此刻只是在逗她。
她环顾众人,这才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的忧痛。
怪道大清早聚在村口,原还以为是要堵自己呢……
“他们……是来抓我们回去的吗?”
连年战乱,丁户逃散。他们这群人从开封出发,流亡数地,多次遇到官军,抓兵丁的,充农户的,也认不清哪国哪府的,只看着同行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这七八户人,流落了三五年才找着这么个山坳间废弃的村落,战战兢兢窝藏着,搜山开荒,种地果腹,算算也才过了一年好光景。
吴伯神色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领头的将军说他们是周皇帝的,不抓我们,但是要占了这座山去。”
周皇帝?又有个姓周的当皇帝了吗?
这年头皇帝就好比树上的黄鹂,成群地叽喳着,你推搡我,我挤占你,飞走一只,又能招来两只。
“占山做什么?是看上咱们这片地了吗?”
吴伯拍了拍宿莽的头,勉强笑了笑:“许是吧。你爷爷带着咱们,把这百亩地归整得敞亮鲜活,他们看上了,要抢走了。”
“那我们呢?”
宿莽仍是最关心大家的去处。好容易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她怕大家又要各自逃散,更怕有人被拉去当大头兵。
两腿间绕过一个松软的绒球。二虎拿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肚子后,安然地枕在她的脚背上。
“是啊吴叔,你快给咱拿个主意吧。”一个年轻些的瘦麻杆说道。
“早前去打听,前村都腾空了,估摸着是都逃了。”
吴伯看向众人,叹了口气,略抬高声音,说:“这个将军看着有商有量,但逃肯定是逃不过的。现下外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就怕逃出去了,又被抓去充了丁户。”
“是是。”众人齐声应和着。
“那老吴的意思是,咱们一起去给这个官家种地去?”
吴伯点了点头:“昨夜那个领头的不是说,让咱们编入军农。虽说余粮不归咱自个儿,好歹有口饭吃,有条命活。”
有几张年轻面孔露出不忿,吴伯看在眼里,也不多话,只是低头问宿莽:“小莽是女娃,往后怕是只能跟着孙婶子了。你可愿意?”
宿莽呆呆地看着吴伯。
要去给官家种地?
爷爷说过,那些带甲的铁皮人,吃用都是抢来的,哪里需要人种地呢?
怕不是哄了大家去,丢到山坳里宰了吃呢。
宿莽正要开口,二虎突然扒上她的衣服,三两下爬到她怀里,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上。宿莽被它拽得有些吃力,忙双手捧住它,像抱冬瓜一样搂在怀里。
吴伯见她不回答,以为她被吓愣了,也不管她。
众人开始商讨起家里的衣服被褥如何归置,农具要自己带还是如何,甚至有个年岁大的咧着仅剩的几颗牙,压低声音说:“许还给咱配兵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