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温知云的背上, 有好几支箭。
“流笙,把我……推下去。”温知云气若游丝,一句话轻飘飘, 却已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可落在流笙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不, 要死一起死,我不会丢下你的。”流笙只觉脖颈间滑腻异常, 知晓是温知云又吐了两口血, 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尽力纵马前行。
肩头剧痛袭来,流笙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哀叹,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么?
身下的马儿也疲累不堪, 速度变得缓慢,流笙正要狠踢下去,忽然马儿前蹄一跪, 她和温知云两人登时被甩飞。
北凉人到底不敢直接射杀温知云, 看着马儿身上扎了许多支箭羽, 流笙抱着温知云,泪水长流。
“你后悔么?”流笙忍着肩头剧痛,不管不顾的拖着温知云继续走。
温知云此时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努力使自己清醒, 静静的看着流笙, 嘴角上翘,若说后悔,他只后悔自己以前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流笙抓着自己肩头的箭,咬牙面目狰狞的拔了下来, 一股血箭喷出,她额头冷汗涔涔,浑身痛的轻颤,衣裳很快就被浸湿了,流笙抖着手,当做拐杖托着温知云,继续前行。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没有怪过你。”流笙边走边道,泪水顺着颊边滴下,一颗一颗的坠落,“我在安平长公主府的日子,其实很开心,温知云,谢谢你那时候对我那么好。”
他对她真的很好,便是那未婚的夫婿都不愿理会她,可温知云愿意听她说,再生气也没有赶她走,知道她有小心思,也从来没有戳破。
温知云本想说话,可嘴边一口鲜血涌出,面上已经泛着青灰色,他只是紧紧的盯着流笙,似是要将她印在脑海中。
流笙双眼含泪也凝望着他,两人相遇都是流笙费尽心思谋来的,到如今,竟也分不清,两人到底是怎么纠缠起来。
明明只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是有了纠葛,也只是镜花水月,可今日发生的一切,着实超过了她所想。
“温知云,其实我……”流笙不敢看温知云,又害怕自己再也不能说出口,“我一直瞒着你,我其实算不上秦越的丫头,进长公主府,也只是为了,为了能救我父亲。”
流笙笑着落泪,声音变的轻快,“我父亲,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那份名单中,一个小小的官,贪了三千两银子,我不信我的父亲会……会做贪官,就想去查清,可是真难啊,不管我找谁,都没有人搭理我……”
她的绝望,秦越感知到了,可他并无用处,她也只能做个贪图富贵权势的女人,又去傍上温知云。
身后北凉人口中呼嗬声越发近了,流笙口中不停,“后来,我就遇到了秦越,我在侯府的日子,不算好过,直到秦越说了一个人,就是你。”
流笙泪眼滂沱,可神色却松快了,“你看,温知云,我瞒了你许多事,你会不会怪我?旁人说,我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女人,你也会这么觉得么?”
温知云忍着喉间腥甜,无力说话,可眼神中满是心疼。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句呼喊:“少爷——”
“阿姐——”
流笙抬头一看,迎面而来一大群人,竟然是添喜,还有岑念和阿瓦,身后是一群大梁将士。
她的眼泪,瞬间冲出眼眶,犹如倾盆大雨,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本能的拖着温知云往前走。
见温知云瞳孔开始散开,流笙哭的不能自已:“温知云,你不能有事,你睁开眼睛,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温知云已经再没了力气,想张口说话,却压根发不出声气,可口型却能瞧见,“流笙,你快走。”
他神色平静,眼中的光即将四散,北凉人还在身后紧追不舍,即便是添喜他们来了,流笙也无法带着他一起走。
流笙拼命摇头,泪水四散,“不,不能,我不能。”
她努力拉起不断滑下去的温知云,方才温知云还能自己撑住一双脚,可此刻已是没了意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流笙身上,她已是精疲力竭。
“温知云,你不能睡着,你别睡……”流笙拼命拖着他,不敢松手,也不敢停口,“温知云,你还记得你说的话么?你要娶我的啊……”
她回头看向身后,北凉人尚且还有一段距离,眼见大梁来人,大概是不想留命了,都搭箭朝这边射来。
流笙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湿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温知云的,两人浑身鲜血淋漓,犹如血人。
温知云见她坚持,死都不肯松手,只觉心口沸腾鼓胀,如燎原的火苗,从胸腔直窜到四肢百骸,他提了些力气,踉跄着随流笙一道奔走。
“温知云,你别担心,我们不会死的,阿念还有添喜都来了……”流笙忍着剧痛,不敢停口,她怕温知云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七八支箭破空而来,流笙这些日子分外警惕,此刻更是提起十二分小心,毫不犹豫连着温知云一起扑倒。
“唔”后腰一痛,已经不太明显了,流笙闷哼一声,不敢迟疑,连忙爬起来,扶起温知云再次跑去。
添喜三人拼命挥鞭,他们看着两人倒下,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三人很早就到了北凉,可一路都遍寻不着,只能动身去找,三人总觉得或许温知云已经带着流笙回了西京大营,毕竟岑念都和他们汇合了。
可直到今日,三人带着四十个将士,都准备回去了,却在这碰到了两人。
阿瓦的弓早就拉满,终于到了射程之内:“你们快去搭救,我掩护。”
添喜和岑念点头,阿瓦的箭术,他们俩自然知道。
流笙浑身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心头始终有一股不灭的希望,甚至连身上的疼痛都小了许多
。
她和温知云搭着手在撑不住的那一刻,终于被添喜和岑念护在了身后。
这一瞬间,流笙只觉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耳边轰鸣起来,再听不到旁的声音,一口气终于能喘完了。
转头看向温知云,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侧脸安然,长长的眼睫如蝴蝶般振翅欲飞。
流笙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心口一痛,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眼前泛起了金星,只觉满身疲惫,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软软的倒地,手始终紧紧地握着温知云。
流笙好似陷入了梦境,经过不知多少的颠簸,又历了许多疼痛,终于走到了一处白墙黛瓦的院子前。
这是在临江县的家,从前的家虽不大,可只要父亲在,家中就总是热热闹闹的。
父亲又恢复了书生模样,一身的青衣澜衫,嘴角含笑。
流笙哭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许久不见的父亲:“爹,您去了哪儿啊?我找您好久,却一直都看不到,阿念也很想您……”
她颠三倒四的说着,泪流满面,父亲却只是摸摸她的头,面上含笑,和蔼可亲:“笙儿,好好活着,这世上还有许多你没有体会过的事,莫要轻易放弃。”
流笙不住点头,“女儿知道,笙儿知道,爹,我会好好的活,还有阿念,我们都会好好的……”
父亲满眼不舍,他看着流笙,欣慰不已:“李家有女初长成,是时候寻个知心人了……”
流笙一怔,知心人?是了,她有的,是谁呢?
流笙有些想不起来,慢慢的父亲的脸变了,变成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如松柏挺直,面如冠玉,颌角分明,眉眼漆黑,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是温知云,流笙大叫起来,温知云,可温知云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一如他没了力气说话,叫她快走的眼神。
流笙心头慌乱,拼命追赶而去,口中大喊这他的名字。
岑念听着里头大喊声,不禁双拳紧攥,满眼通红。
添喜和他并肩站立,沉默不语。
“放心,营中的军医厉害的很,不会有事的。”阿瓦走了过来,见两人满脸凝重,也有些难过。
他们没有想过,见到的,或是两人血人,尤其是温知云,满身的伤,深可见骨,流笙也是高烧不退,脚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化脓。
“我真该死。”岑念一拳打在树上,“那时候,不该分头走的。”
添喜红着眼,“怪不得你,北凉这地形,咱们都不熟悉,当时你也受了不少的伤,若不是你引开了那些人,可能咱们都见不到少爷和流笙。”
他和岑念汇合的时候,岑念也是满身的伤,一遇到他们,就昏倒了。
好在里头的声音渐渐止歇,三人被垂头丧气的带去了温放处。
“请将军责罚。”
温放见三人异口同声的,也气不起来了,叹着气道:“那个臭小子,还好么?”
阿瓦见那两人拳头又攥的紧紧的,便连忙主动开口:“军医说,看能不能熬过今夜。”
“那丫头呢?”温放哑着嗓子,捏紧了手中的文书。
岑念将头磕下:“阿姐暂时昏睡过去了,军医说烧退了就能好。”
总之,两人都很凶险,室内气氛一时变的沉闷起来。
温放好似全不在意,只吩咐道:“你们将这一路的事儿,都说给我听听。”
听闻温知云悍勇无比,气势无人能挡,不由淡笑起来,他就知道,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德行。
可听到这一路逃亡,他又满脸愤怒,北凉是个祸患,早就该拔除了。
到了夜里,他偷偷去了营帐中,看着躺在床上的温知云,苍白瘦削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比从前难看了不少,刚刚进西京大营的时候,那个翩翩如玉的模样,叫他都有些晃眼。
听到温知云是被抬回来的,他心里就咯噔一声,眼前突然冒着金光。
当时陈赟扶着他:“老温,你镇定,那小子未必有事。”可他还是没有镇定住,一整个下午,都是精神恍惚。
“臭小子,叫你整日牛气哄哄的。”
温放替他掖了掖被角,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你父亲跟你一模一样,明明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我的侄儿,却搞得我像个爹一样,整日里为你们担忧,你说,臭小子,这叫什么事儿?”
他脑子里挡不住的回忆,心里隐藏了多年的苦水全都在此刻倒了出来,“你说说你,你若是出了事儿,你娘又要扒我的皮,当年你父亲出事,你娘差点杀到了西京,你父亲……”
温放突然哽咽,有些说不下去,过了好一会才接着道:“你很好,当年你父亲可没有你这个本事,从北凉晃悠一圈,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虽然说是躺着回来的。”
他满眼慈爱的看着温知云,这个孩子,虽从小生疏,可他早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这小子才二十二呀,就已经斩杀了北凉三王子,他请功的时候,写奏折的手都是抖着的。
“好好养伤,等你醒了,我就不打你了。”温放站起身,将自己坐的地方抚平,嘴角含笑,“将你派到战场上去,想必经此一事,你应该懂事了,北凉太嚣张了,咱们叔侄一块打到王庭去。”
月色清冷,凉凉的从窗前透入,躺着的温知云无知无觉,被月光笼罩,良久才听到一声轻叹,脚步声渐渐远去。
流笙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好不容易双眼聚焦看着帐顶飘荡的流苏,一时不禁发怔。
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顶帐子。
突然一边的金绣软帐被撩起,一个小丫头见流笙睁眼,不禁满脸欢喜:“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夫人。”
又过了没一会,流笙就看到温杨氏急匆匆的跑过来,见流笙醒了,笑的合不拢嘴。
连连吩咐下去:“去,送信到西京大营,另外将厨房温好的粥端过来,喂姑娘喝一些。”
流笙觉得浑身都疼,骨头缝里都疼的紧,想张口说话,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嗓子像是冒火,堵的厉害。
“可别说话。”温杨氏连忙阻止她,柔声道:“你烧刚退,喉咙痛着呢,慢慢来,别着急。”
流笙却想到了温知云,她昏迷之前,温知云闭着眼,面色青灰,像是不行了。
一想到这,流笙心口就痛不可遏,一双漆黑的眸子立马湿润了。
温杨氏看出了她的紧张,见她眼中含泪,不禁也湿了眼眶,拿着帕子轻轻擦着流笙的眼。
“你别担心,知云他很好,到底是男子,他比你醒的还要早些,你可真是担心死我了,昏迷了足足五天,药差点就喂不进去。”
西京大营中都是男子,到底不便,温放终于明白流笙和温知云的关系了,便让温杨氏过来把她接走了。
温杨氏端过一杯温水,先是给她润唇,随后才给她喂了几口,见丫头端来了粥,怕流笙喝不下,便柔声细语的劝。
“这粥啊,我是拿了药材熬的,这几日一直都熬着,就怕你醒了没有吃食,那身体可不行……”
流笙听她絮絮叨叨的,艰难的咽下了口中的粥,喉咙疼的厉害,即便是这温软的粥滑下去,也是刺的一阵痛。
心里却感动的很,流笙依稀记得,幼时母亲也这样温柔的抱着她,只可惜,母亲生下阿念,早早就去了。
温杨氏见她落了泪,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更加小心翼翼。
“来,再喝一口,生病了,就更应该好好的吃东西,这样才好的快,知云那孩子一醒过来,也是找你,我们只说你醒了,不敢和他说实话,如今你真的醒了,知云肯定高兴。”
流笙觉得嗓子好受多了,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粥,声音嘶哑粗嘎,难听的很:“他还好么?他……受伤太重了……”
温杨氏知道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自从听温放说了流笙和温知云在北凉里经历的事儿,她就忍不住眼泪。
“他还好,不过就是起不来身,那几处伤口,实在太深,尤其是背上的箭伤,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不过你别担心,他叔叔会照顾他的,那孩子也是命苦的……”
温杨氏如同天下所有的母亲,看见孩子受伤,都会变的絮叨。
“你呀,府中一切都好,你都别担心,库多夫妻可靠着呢,你就好好养伤就行,流笙,等知云好了,他就会来看你……”
流笙听着她柔柔的话语,没一会,就窝在她怀里睡着了,嘴角还带着微微笑意。
岑念收到信后,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些日子一直都没精神,若是阿姐出事,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从小,就是阿姐带着他,父亲官儿虽小,可总是忙忙碌碌,他只有阿姐陪着,一直到长大,都是阿姐为他操心。
他带着信去了温知云帐中,温知云正睁着眼睛,躺在那发呆,不知想什么。
温知云见岑念进来了,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期盼。
“你放心吧,我阿姐醒了。”
岑念走过来,看着他越发瘦削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还有无神的眸子,浑身缠满了绷带,军医说,若是再迟上一会儿,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了。
“谢谢你,温大哥,要不是你,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回来后,就一直琢磨,温知云为什么也这么紧张阿姐,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有了什么,一开始担心阿姐的安危,他一直没时间想这个问题。
温知云闻言,也大大松了口气,神色间满是轻松,慢慢重新有了光彩。
“那就好,我真怕,真怕她……”他后来彻底撑不住了,他只是怕流笙也熬不下去,没想到,两人福大命大。
岑念又眼神紧紧粘着他,他想起那日温知云没有说完的话,他记得温知云说与阿姐很早就认识了。
“你,你那日说,你和我阿姐……”岑念有些难以出口,毕竟涉及阿姐声誉,“你们是早就认识?”
温知云有些迟疑,流笙不让说,他也不敢胡乱开口。
“我们,确实认识。”温知云小心斟酌着词语,毕竟是岑念的亲姐姐,他不想隐瞒,“你阿姐,是个很好的女子,岑念,我想娶她,是真的。”
岑念这次并未开口嘲讽,只是沉默了一会,“你的家世,我阿姐配不上。”
便是他再怎么挣军功,阿姐也够不上安平长公主府,况且挣军功时间不少,等到那时,温知云早就成亲了吧。
温知云嗤笑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的皱起了眉,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从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端庄典雅的贵女,我在前线拼杀,她在后院伺候婆母,相夫教子。”
岑念面色瞬间就变了,他就知道是这样。
可温知云却急急道:“你先听我说完啊。”见岑念面色好了些,才接着道,“那时候,我们被北凉人追着,我叫你阿姐走,她怎么都不肯离开,执意拖着我,再难都没有放开过。”
温知云的声音渐渐飘忽起来,神色间全是回忆,仿佛在想那几日两人在北凉奔逃的日子,虽然危险,却足够回忆半生。
“从前我总在想,女子到底该如何处世,直到如今,再次见到你阿姐后,我便明白了。那日若不是你阿姐千辛万苦拖着我走了那么久,恐怕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他叫她走,可流笙坚持不走,只说要死一起死,他在那一刹那只觉得自己配不上流笙。
这一世,能碰到一个懂他知他,又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女人,何其幸运,便是奉上性命也是值得的。
岑念心中却觉得,两人是在这些日子相处出了感情,阿姐长的美,从小登门提亲的不少,最后选定的人,阿姐如今也不喜欢了。
“你说的好听,还是看我阿姐自己的意思吧。”岑念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总觉得阿姐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温知云见他终于松了口,之前还是一副要上来揍他的样子,仿佛自己是玩弄流笙感情的混蛋。
他不由笑了起来,又扯到了伤口,吸着气,颤声道:“岑念,你不知道,那日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你阿姐哭了,我舍不得她落泪,真的。”
温知云转头,看着岑念满脸不高兴的瞪他,又转过头去,回想那日在草垛中,流笙落在他眉心的泪,晶莹剔透。
“她那滴泪落在我眉心,岑念,当时我的心都要碎掉了,恨不得立刻去死,好叫她能走远些,能好好活下去,不要被我连累。”
温知云语气清润,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
岑念听着都红了眼,他无法想象,阿姐一个瘦弱女子,是怎么带着温知云走了那么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