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流笙看着他们俩, 心里只想笑。
她从前也是这么无忧无虑,那时候,什么都不用担心, 每日最难的,就是要做什么吃的, 绣什么花样,还有将来要嫁的男子是何模样。
入了秋, 西京的雨水便也多了些, 一日冷似一日,西风烈烈,连街边的树叶子,黄的都比盛京快许多。
流笙已经穿起了厚厚的棉衣,她身子耐不住寒, 坐在屋里都瑟瑟发抖。
岑念练完功夫回来,看着流笙裹着貂皮衣,坐在火炉前还抖的厉害, 当即扭头出去找大夫。
大夫眯着眼把脉, 良久才缓缓道:“姑娘有些寒气入体, 要补补气血,但好在还年轻,食补与药补都要温和, 慢慢来, 我开个方子, 姑娘可以试试。”
流笙朝大夫道谢,又埋怨岑念:“我说了没事,你非担心成这样。”
柳正元也听说了,竟然提了一根人参过来, “女儿家身子金贵,可要好好调养,千万莫要疏忽了。”
流笙吓得不敢接:“正元大哥,使不得,这个太贵重了,我只是一点小毛病,用不着的。”
一边的婉儿奶声奶气地抱着流笙,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看着流笙:“姨姨吃了,病就好了,就可以陪婉儿啦。”
柳正元摸摸女儿的头,和流笙解释,一张脸板板正正:“也不是什么好年份的,你放心的吃,若是身体好了,也是这根参的福气。”
流笙当下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日让岑念送回去了,人情虽欠的不少,可她不想再累积了。
只是每日驱寒的药也喝了起来,自己的吃食里,也多了药味,不管如何,身体是最重要的。
秋日里,西京的大街上多了许多卖葡萄的摊子,流笙尝了一口,发觉甜度比温知云院中的葡萄要高许多。
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摊贩板车拖过来的葡萄,足有上百斤,流笙问了价钱,尚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
如今铺子上了正轨,流笙松了许多事情,请来的人是经柳正元推荐的,都是淳朴憨厚家境困难的小姑娘,流笙与她们处的不错。
“老板,这些我都要了,你送到我铺子里去吧。”流笙想着左右无事,酿一些酒自己喝或是送人都好。
那摊贩闻言眼睛都瞪大了,结结巴巴的道:“姑娘,你莫开玩笑吧?都要了,这可不少哩。”
流笙笑着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西京人其实很淳朴,“老板放心,我都要了,你只管送过去就行。”
西京是建在河上的城,这里与北凉其实就隔了一处庞大的山脉,梅江的源头顺着沟壑而下,滋润了山林草地,也养护着大梁将士。
山脉起伏,间或其中的,便是西京大营,足足三十万大军,守在这八百大山中。
大营里的兵马井不是日日都在操练,朝廷一直都是粮草不足,西京离盛京太过遥远,而且这边的情况有些特殊。
北凉也不是日日都会来进犯,主要集中在秋末冬初的时候,所以,大营里的士兵们大都是自给自足,正好也解决了粮食的问题。
这里地处偏远、土地空旷,水草丰美,梅江世世代代的流淌,带来了无数肥沃的土壤。
温知云早就和添喜偷偷跑过来了,要找这里的将军,正是自己的亲叔叔,父亲的亲弟弟,温知云身份特殊,他找叔叔,只想将身份隐藏,好好的上战场。
到了这儿,总不会再有人能阻止他了。
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亲叔叔会怎么用他。
此刻温知云握着铁锹,怔怔地看着面前一堆猪粪,手足无措,因着夜里气温低,这些猪粪已经冻结实了,他满脸狰狞,屏气凝息,怎么都下不去手。
添喜也看不下去,他虽是小童,可与温知云情同手足,自小也是没怎么受过苦的。
这次来了西京,本以为要上战场大显身手,兢兢业业跟着大头兵操练了许久,接了第一件事,没想到——
竟然是喂猪。
添喜满脸痛苦,用麻布做成巾子蒙在了脸上,声音悲愤:“少爷,咱们找将军商量商量不行吗?再不行,找找大将军?”
西京远离盛京,自成一系,官员结构与盛京不同,因着地处要塞,连和丰和大营的运行都不一样。
西京城里设大都督府,营中由大将军管辖,底下设了两位将军,主要责任,便是维系西京大营的一切事务。
而其中一个将军,便是温放——温知云的亲叔叔。
温知云忍着恶心,还是做完了这件事,但是放下铁锹就去找温放了。
温放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声音粗犷,与自己的父亲大相径庭。
父亲模样俊美,身量颀长,加之聪慧无比,母亲正是因此,对他一见钟情,这才成就一段佳话、
“怎么?”温放摸着身侧的剑柄,粗声粗气地道:“做完了?”
温知云与这叔叔其实也没见过几次面,父亲尚了公主,自然回了盛京生活,所以把弟弟留在西京,接续他未完的沙场生涯。
“叔叔,这……”
温放身着铠甲,闻言双眼一瞪,虎目含威,“军营中连父子都没有,更遑论叔侄?你不是自己要隐藏身份,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温知云无奈道:“报,将军,属下已经完成任务,请将军过目。”
温放冷冷清清的扫了他一眼,随后竟然真的转身进了猪圈,脸上没有嫌弃,认真查看起来。
“那一处,没有铲干净,这山里不比旁的地方,更不比丰和大营温暖,猪肉是将士们必不可少的肉菜,你必须重视起来。”
温知云努力屏气,不想说话。
他在丰和大营的时候,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因着距离东南一路十分近,四季瓜果蔬菜不少,肉食虽不多,可也是运送及时,那里的将士,从来不需要做这些。
温放背手继续走,又看到给猪保暖的稻草都结冰了,语气越发严厉。
“作为一名将士,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么?这些稻草,三天便要更换,这里到了冬日便极苦寒,若是猪都死了,你担得起责任么?”
温知云面色微动,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猪,你不用养了。”还没等温知云高兴,温放就满脸嫌弃的看着他,“你太笨了,这时候正是萝卜播种,你去种萝卜吧,什么时候合适了再来这喂猪。”
温知云,添喜:……
正说着,远处便有低沉有力的号角响起,伴着即将西沉的日落,显得格外苍凉悠远。
温放当即目视远方,满脸肃穆,直到号角声消失,才继续和温知云说话。
“这号角,你来了这么久,应当知道是做什么的?”
温知云闻言点头:“一声号角,是北凉骑兵又来打秋风了,他们进犯大梁,恬不知耻,就应该狠狠的给他打回去,叫他们再不敢来。”
如今入冬了,北凉人一旦口粮不足,便会跑到大梁境内抢人抢粮抢牲畜,是谓打秋风。
温放这下到没有再反驳他,只是目中露出一丝回忆,看着温知云慷慨激昂热血难掩的模样,眼中恍惚,犹如在看别人。
“你说的不错,只是这件事,咱们大梁将士已经为之奋斗了许多年,却始终解决不了。”
温知云见他语带无奈,不由抬头看向影影绰绰接连无穷碧的山脉——苍山。
这道横亘在大梁与北凉之间的大山,既保护了大梁,又让大梁受限,只能屯兵三十万在这大山里,抵御着北凉多年来的侵扰。
温知云艳羡的看着那些归来的将士,大梁与北凉也有过几次大战,最后大家还是退居在山脉两边,本以为能互不侵犯,可谁知北凉打起了秋风。
只是温放始终不松口,他不想暴露身份,只能去种萝卜。
可他没想到,还是没逃过粪堆。
这边入冬前播种,要烧火粪,顾名思义,烧火粪自然是烧粪了,这下子更夸张,不止是猪粪,甚至连牛粪羊粪都送过来了。
还只能大晚上烧,温知云站在粪堆里,只觉哭笑不得。
队正是一名庄稼汉子,操着一口不熟练的官话,温知云和添喜只能半蒙半猜的和他交流。
“带个东西,要骚,晓得啵?低到起……”
最后终于有人来了,帮了大忙,“这个东西,要烧,知道吗?堆上去……”
温知云真是听的头昏脑涨,终于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先是用柴火堆成堆,然后将牛粪羊粪猪粪都堆上去,再用土盖严实,最后腰酸背疼的才点火烧起来。
浓烟滚滚,倒是像极了狼烟,温知云无意间拿手擦擦汗,只觉臭不可闻,干呕了两下,直到洗干净后才算好了些。
“你可别小看这东西,烧好了一年的肥料都够了,那时候庄稼长的好了,将士们胜仗归来,就有吃的啦。”
说话的是跟温知云一个队里的,是个黑脸汉子,大家都叫他黑仔,本来是山里的农户,后来因为西京大营要种粮食,请了农户过来传授经验,所以也收编了不少农户。
他红红的脸上满是喜悦,仿佛做农活井不是什么辛苦的事儿,反倒让他开心有劲。
“你不是西京人吧,看你白白嫩嫩的,你们呀,赶上好时候了,听我父亲说这里从前可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这里可种不了粮食。”
黑仔说的很认真,虽然还是说的不标准,可温知云都听懂了。
“那现在怎么可以种粮食了呢?”这本该是朝廷的事儿,可到了西京,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个叫温语的将军,哎,和你一个姓氏呢,那个将军可厉害了……”黑仔说的手舞足蹈,连比带划,“是他带着众人开垦山地,一遍一遍的试着种粮食,我父亲那时候还跟他说过话呢。”
黑仔说到这就看着温知云,满脸的期待。
温知云算不得一个好的倾听者,愣神听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哦,说了什么呢?”
黑仔又开始比划起来,“我父亲说,这苍山种不出东西的,可将军却说,这里草和树都能长起来,怎么粮食就长不起来呢?”
“然后就带着人干呀,将军是个心善的,西京不是个好地方,粮食种出来也只够百姓自己吃的,哪里还能供给将士们,就这样,花了不少时间愣是种出来了,将士们在农忙的时候,若是没有战事,还会分批出去帮村民们做活哩!”
黑仔见温知云不说话,以为他心里难过,很多新来的都这样,便用抓粪的手在温知云肩头上拍,语重心长。
“你呀,也别觉得委屈,西京大营里的将士,没有哪一个能逃脱种地,这是习俗,便是大将军,也是要的,所以,好好干吧,小伙子呀,你这白白嫩嫩的样子,以后要受欺负的呀……”
温知云听的发怔,他从来没听父亲讲过这些事,也没有人与他说过,丰和大营与这儿,仿佛是两片天地。
可一转头,又闻到一股子粪味儿,温知云没忍住,又吐了起来。
夜凉如水,浓烟渐渐消散,众人坐在火堆边,欢颜笑语。
这在温知云身上,实在算是新奇的体验,他之前心里还颇有微词,哪有让一个未来的将军烧粪的,这以后绝不能传出去,他甚至想好了,对这件事绝不承认。
可今天才知道,这竟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
好似这件事,一下子就将从前没什么话题的父子俩,隔着时空拉近了许多,温知云只觉心口泛起热意、砰砰的跳起来。
甚至如今的温放,自己的叔叔,也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他从前还说,有些将士吃不得苦,他对那些人嗤之以鼻,可如今的他,何尝又不是让别人嗤之以鼻。
回去的路上,添喜没忍住,偷偷拉着温知云说道:“少爷,咱们还是好好干吧,你刚刚听到了没?那是将军啊……”
孩提时代,乃至长大了,他和添喜心中的英雄,一直都是父亲,那时候的男孩子,谁还没个做大将军的梦呢。
温知云抬头看着头顶硕大的圆月,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温知云和添喜再去,火粪堆已经只剩下烧干的灰,厚厚的一堆。
黑仔毫不嫌弃,将这堆尚还温热的火粪,先是拌均匀,然后直接抄起手,一点一点均匀的撒在昨日挖好的田垄里。
他一边撒一边絮叨,满眼的笑:“这可都是肥料啊,撒下去,不管是什么都能长的又大又漂亮。”
温知云和添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视死如归。
添喜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戴了一副手套。
而温知云先是干呕了两下,咬牙直接徒手抓了下去,带了泥土的肥料,其实井不臭,他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站在远处的温放,看着躬着腰身的温知云,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满意。
这个侄儿虽说在女人身边养的娇气了些,但孺子可教,还是有的救。
朔风凌厉,入冬以后,西京已经下了两场雪,果然又大又绵密,只是雪花很沙,团都团不起来。
看着阿念他们玩闹的十分开心,流笙却连门都不想出。
赁下的屋子还是有些老旧了,火炕不够热,流笙想着等开春了立刻就换一个,或许买一个也行,过日子与从前勾心斗角不一样,每一样都要自己亲手过一遍。
檐下挂起的骨铃被吹的叮当响,风儿沿着屋脊漫进院中,带起一两片落叶狂舞,盘旋了两圈终于停下。
流笙擦了把汗,这些葡萄终于处理好了。
如今她的身体好多了,只是看着皑皑白雪依旧不想出去,或许是那日落水的印象太过深刻,河水的冰冷让她对寒冷有了抗拒,她宁愿在屋中出汗。
“流笙姐姐,流笙姐姐,外头有人找你。”店里的小姑娘叫的很急,像是有什么大事。
流笙闻言拿起一边的大氅,裹的严严实实的去了前面的铺子。
“怎么回事?谁找我?”
流笙才走出来,就看到一个背着厚重行囊的汉子,拉了个板车,板车后头一个红脸女子正在使劲的推,手上还牵着个姑娘。
她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来,“老板,你不是卖葡萄的老板么?”
那老板见她认出来了,当即就含着泪跪下了。
一番忙乱,流笙把一家人请了进来,她刚刚才把那天买来的百来斤葡萄,最后一点给收拾好。
方叔也倒来了水,他如今又做起了老本行,给流笙做账房先生,如今三人虽不算大富大贵,可生活基本无忧。
老板话语依旧不太利索,却还是讲明了原委。
他叫库多,原来北凉人前几日侵袭了他的村落,村子里遭了大难,尤其是库多家,牲畜都被抢走了,家里过冬的口粮也一点不剩,连住的茅草屋也被烧个精光。
他们一家三口被逼无奈,只能出来找生计,板车上,是他们家保存的葡萄还有仅剩的一些值点钱的东西。
今天恰好路过流笙的铺子,老板就想着能不能求救。
“姑娘,上次若不是你给的银子,我们一家三口恐怕就撑不过去了。”生活太难,老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中还是落下了泪。
流笙连忙扶起他,“老板,你别这样,现在西京的天气……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老板抹着泪,将板车上的葡萄抱了进来,“姑娘,我知道您是善人,若不是遭了难,我实在不想这么做,这些葡萄,您家还要么?”
似是怕流笙不想要,连忙道:“不会要很多钱的,姑娘,我卖了钱先把她们母女安顿好,之后找个活计,这一切苦难,时间总能修复过去的,活着总有希望。”
流笙本来井没有想发善心,她经历一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闺阁女子,只是老板最后一句话,让她险些落了泪。
她和方叔商量了一番,将这一家人安置了下来。
铺子后头是有屋子可以住的,往日方叔非要留在这看铺子,如今让方叔搬回去,正好让他歇歇。
柳正元也赶了过来,只是叹气,“听说今年北凉收成不好,又要苦了普通老百姓了。”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求生。
柳心眉和岑念面面相觑,柳心眉突然拍拍岑念的肩:“阿念,你要努力呀,等将来从军了,定要将北凉那些杂碎杀个干净。”
不等岑念说话,柳正元又瞪她,“女孩子家家的,说些什么呢?”
柳心眉记恨上次的事儿,冲他翻白眼,又躲在流笙身后,“阿念,你要好好练功夫,等上了战场,把我的那份也要杀回去。”
岑念正是热血年纪,闻言连连点头:“好,我一定努力。”
库多一家站在一边,又是局促又是感动,流笙让他们先去梳洗,其他的先别想,安生呆在这,至少等这个冬日过去再说。
生活总在一日一日的过,即便环境艰难,可人们总能顽强的活下去。
温知云慢慢适应了这样的日子,早晚随着将士操练,白日在农田里忙碌。
虽灰头土脸的,可看着小小的种子冒出了芽,心里却异常的满足,连吃着那些平常的菜,都格外香甜。
终于,这一日,温放叫他去了营帐。
温放绷着脸,瓮声瓮气地道:“最近可好?”
温知云一本正经站的笔挺,瞄了一眼温放才说:“不知将军是以什么身份问的这句话?”
温放顿时乐了,“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温知云一脸认真,“若是以知云叔叔的身份,那我要说不好,若是以将军的身份,那我要说,我很好。”
“哦?”温放来了些兴趣,笑着示意温知云继续说,“如何好,如何不好,你仔细说说。”
温知云也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未见的叔侄,此刻好似一下子就亲近了,那些隔阂像是从不存在。
“作为叔叔,竟然让自己的侄儿去铲屎,这让侄儿很不高兴。”
随后温知云面色又渐渐严肃起来,“可作为将军,叔叔又做的很好,对将士一视同仁,不徇私舞弊,这些日子,我过的很充实,与父亲,好似感觉也近了不少。”
温放听他言语,嘴角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眼里又露出一抹欣慰。
他重重拍着温知云的肩,哈哈大笑起来:“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和那些盛京来的贵公子没什么区别,毕竟母亲是安平长公主,来这也不过是为了镀一层金,回了盛京就继续当你的纨绔。”
温知云爽朗的笑着,拱手道:“那还真是叫舅舅失望了啊。”
他撑过来了,固然这里头有父亲的影子,可谁不是从小目标开始成长的呢。
温放这下是真的放声大笑起来,“难怪你要瞒着身份,你与你母亲还是不一样的,很好,是我温家的种,我大哥后继有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这章好像fen超标了,不好意思,如果你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这章,那就请留下你的小爪爪,给你发红包,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