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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番外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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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知晓,很久之前,古树里曾寄居着两个灵魂。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

    这两个灵魂,一个渴望安稳,故而,古树的一半枝繁叶茂;另一个向往突破,故而,古树的另一半一枝冲天。

    虽然前者不喜后者的不折手段,后者看不惯前者的得过且过,但毋庸置疑,这两个灵魂,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共处得还算愉快。

    后者就是我,确切来讲,是从前的我。

    宇宙诞生伊始,这两个灵魂在同一片混沌□□同沉浮,意识相互纠缠,思绪彼此牵连。

    后来,一道闪电突然降临,将这棵巨树劈成两半。自此,我们的思维不再共通,但我仍旧对她的每一个想法、她的每一次情绪了如指掌。

    我知道,她也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看不惯我的行事作风,明明不喜我吞食他人气运,却从未加以阻拦。

    她知道,我渴望揭开这个世界的面纱,去见见这个世界的本貌。

    而我的确也见到了,虽然是以失去她作为代价。

    我至今还记得,审判到来的那一日,天昏地暗,万马齐喑,世间一切飞禽走兽都匍匐下了身子,瑟瑟发抖——禽兽对于危险的感知比人类要敏感得多,他们知晓这力量的恐怖之处。

    我也一样,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也让我头一次心生恐惧。尽管我对它的恐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生理反应还是让我不断瑟缩。

    就在我为恐惧所支配,难以动弹之时,素来沉默、一向旁观的她却陡然挺身而出,取走了我的全部气运。

    然后,她以自身为饵,独立接受这审判,试图护我周全。

    那是怎样一副壮景啊!

    一棵参天的巨树,在一瞬间被削没了一半树冠。树皮像蛇一样开始脱落,伴随着“嘶嘶”的水汽蒸腾声,向阳侧的枝干顷刻间完全碳化。

    几秒之后,我没了所有的气运,没了一半的树冠,也没了她。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持匕首的小姑娘,想起了她的那句“无论会付出什么代价”。

    我想,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同意的。可那时,我竟找不到任何办法来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买单。

    幸运的是,老天终究还是眷顾我的。

    当又一个身负气运之人想要同我做交换时,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这次来找我的依旧是个女子,年纪不大却锋芒毕露,像极了把出鞘利剑,通身闪烁着凌人的寒光。

    这般锋芒毕露的自信,世间男子都鲜少拥有,更谈何一介女流。

    我还是头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如此之锐气。

    这可真是个骄傲到了极点的女人啊。

    常人有求于我,大多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倾述其心中所想,祈求我出手相助。而这女子则不然,只见她意气风发,挺身而立,腰佩一把长剑,风起时衣袂翻飞。

    当我告诉她,我将取走你的气运,而你会失去本该属于你的一切荣耀时,她撇撇嘴,满脸不屑。

    她说,我可从不信什么命中注定,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与那不开眼的老天没有丝毫关系。

    若是从前的我听到这番言论,绝对会颇为认可,同时对此大加赞善。

    可那时的我已完全变了副模样。

    先前发生的种种剥夺了我的一切,唯独教会了我一个真理,那就是,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股力量,当它降临之时,你连直面它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去与之抗衡了。

    那股力量,凡人称其为命运。

    眼前的女人还年轻,没亲身感受过那股力量,不知道它的可怕之处,这我能理解。

    我不怪她。

    于是,我问她,我将取走你的气运,那么,作为交换,你又希望得到些什么呢。

    一段缘分,她说。

    哦,我了然地垂了几根枝条下来。

    缘分可以,不过,仅有一面。

    一面足矣!

    说这话时,她神采飞扬,看上去很是自信。

    她说,我与她天造地设,就像是飞蛾与烛火般互相吸引,一面之缘,足以让我们生生世世都走到一起。

    她眉宇间闪烁的幸福让我心生嫉妒。

    于是,我问她,你就不怕自己熬不过那漫长的等待吗?

    等待?

    她粲然一笑,回我道,众所周知,绝望是希望的前奏,再漫长的等待与那即将到来的一瞬希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及此,我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哎,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啊,你从未经历过,不知这等待的重如泰山,也不懂那一眼的轻如鸿毛。

    可为了我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为了这气运之人不会中途退缩,我并未将残酷的真相告知与她。

    我只是默默地取走了她的气运。

    然后,她冲我行了个潇洒的告别礼,扬扬手,道了声“再会”。

    转身离开时,她说,那就下一世再见喽。

    她的洒脱令我自愧不如,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颇具个人魅力的女子,即便没了气运,即便不为命运所眷顾,她也照样能有所成就。

    通过命运的薄雾,我看清了她的未来。我知晓,明日宫内将有一场政变,没了气运的她会在一开始诸事不顺,暂居下风。可是,尽管处处受到掣肘,她却仍能处变不惊,养晦韬光以至逆风翻盘。最终,她会以折损一条手臂的代价,成为这千百年来第一个坐上那张椅子的女人。

    尽管这故事十分惊心动魄,可是,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于是,我又给这堆火添了一把柴——私自篡改他人的命运,这等勾当我还是第一次做,可我并不后悔。

    我只知道,千百年的等候实在太过漫长,我等不及,也等不起。我只有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迎来我翘首以盼的重逢。

    这样一来,无需等到下一世,最多三天,我定会同她再度相会。

    果不其然,一天之后,她就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她的状态很差,肉眼可见的差。

    划破的衣料,折断的长剑,还有那裸露在外的血痕,和走起路来的颠簸,这些迹象都表明,她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此外,她的精神状态也很是不对。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她,只一昼夜便失去了所有的锐利,眼神里的清明为空洞所取代,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从绝望的坑堆里爬出来的颓唐。

    可是,尽管连路都走不稳了,这女子却仍旧不肯折腰。她就这么拄着半截长剑,勉强地站着。

    半响,她总算开口了,声音很低,含了血丝般的嘶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我过去所取得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命中注定吗?这一切难道就只是命运的馈赠而已,与我自身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当命运想要收回这些礼物的时候,我会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也有着同样的疑惑,我只能告诉她,人总要为自己年轻时的自负买单。

    自负?

    她嗤笑一声,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脸上流露出几分黯然神伤来。

    她说,她不在了,你知道吗?

    我轻晃枝干,告诉她,我知道。

    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接着往下讲。她说,你知道,当她与死神做最后的殊死搏斗时,我在干什么吗?

    我又轻晃枝干,告诉她,我不知道。

    于是,她自嘲地笑笑,再道,那时,我在同你做交易,在幻想着我们之间永不落幕的将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这结果明明在我的计划之内,可她的悲伤却令我心生不忍。

    但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毕竟,千年的等待实在太过漫长。她或许还能忍受一二,可我实在等不及了。我只能迅速地将其推入绝望的深渊,然后祈祷她不会粉身碎骨,祈祷她能够浴火重生,祈祷她将给我带来新的希望。

    尽管这希望很是渺茫。

    所以,当她询问之前的约定是否还作数时,我沉默了半响,最后残忍地否认了。

    我本以为她会勃然大怒,然后愤怒地质问我。我本来都想好了搪塞的借口,做好了背负出尔反尔这口黑锅的打算。

    可谁知,她只是苦笑两声,而后,道了一句“也罢”,便转身离开了。

    “也罢,也罢。既然她拒绝了这缘分,那我也不作强求。所谓气运,便赠与你罢。先前,我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

    隐约间,我察觉到她误会了什么,但这份误会有助于我的计划,所以,我并不打算解释。

    我只是望着她远去,望着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步步远去。

    当我为她的身体状况而深感忧虑之时,只见她扬了扬手中的断剑,留下一句——

    “我要将这柄断剑,亲手送入那伤她之人的胸膛。”

    她的嗓音如扯开了的破布一般喑哑,可扬剑的动作却依旧潇洒。

    也正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连骨头缝都填满了骄傲,即便你将它烧成了灰烬,它也依旧能洒落得纷纷扬扬,以此等张扬来昭告天下,她绝不认输。

    那女子步入轮回之后,我便彻底沉寂了下来,往日风流都只成了农村老人口中的趣谈,乡间孩童睡前的故事。

    可我并不在乎,我只默默地盘踞在角落里,等着那渺茫的希望重新来临。

    在那漫漫的岁月里,我因为活得足够长而备受尊敬,人们将我安置在一座山头的古庙里。

    每日,古庙有无数的香客来往。

    年长者会用目光冲我行一个悠长的注目礼,然后垂头静默片刻,再无声离去。这些人总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忌讳,仿佛人经历过越多,就越畏手畏脚。他们是如此小心,生怕冲撞了我,以至于连自己的诉求都只敢在心底无声地念出。

    这些虔诚的祈祷者坚信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可事实上,他们不说出来,我什么也听不见。

    偶尔,古庙还会有些年轻的旅客,他们多是冲着庙里的姻缘签来的。

    这些年轻人会在我的脚下驻足,用手指着我的半个树冠,满脸惊讶:“天呐,看这棵树,它可真有些年头!”

    然后他们彼此附和:“是啊,活了这么久,估计早就被虫子掏成空心树了!”

    听见这话,庙里的主持就会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先是竖起手来“阿弥陀佛”一声,接着便厉声告诫那些年轻的香客要谨言慎行。

    年轻人便都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掉了。

    这些年轻的嬉笑声驱散了古庙的沉闷,也让我死气沉沉的思绪有了一丝起伏。

    呵,空心树?

    我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每一根纤维在彼此牵连,每一滴汁液在蓬勃涌动。这感受很真实,做不了假。

    我很确定,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虫子是如此的胆大包天,敢把主意打在我的身上。

    可我又明白,我确实空了心。

    自打我失去了那另一半的树冠起,我的心就彻底空掉了。

    往后余生,我只守着那渺茫希望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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