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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番外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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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你所见到的那般,我不是人类。

    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曾有人因我的古老而将我奉为神明,他们在我身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瑰丽且梦幻的想象,然后敬畏我又害怕我,亲近我又远离我。

    也曾有窥见天机之人隐约知晓我的来龙去脉,或想方设法弄清了一些。他们大多有求于我,千里迢迢来到我的跟前,只为同我做个交易。

    这些请求我当然全部接受。毕竟,我需要他们身上的气运去触摸这个世界的瓶颈,而作为交换,我得为他们牵上一段缘分——通常都是和些已死之人或即死之人的缘分。

    毕竟,阴阳两隔已经是凡人眼中最难逾越的鸿沟了。

    可于我而言,生死并不算什么大事。我只需趁阎王不在,在他们的命运簿上小改一笔,便能让他们在下一世拥有相视一面的缘分。

    这些将气运赠与我的人,会在我的帮助下开启漫长的等待。

    那是份灰色的等待,没有相遇,没有重逢,只有一次又一次近乎麻木的物是人非的告别。他们鲜活的记忆会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中渐渐褪色,他们有限的希望会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中渐渐消磨。

    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凛冬里的野兽一样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反复重温残存的回忆,反复想象可能的重逢,借着这可怜的微弱烛火聊以慰藉。

    等他们彻底遗忘了自己等待的目的和等待的对象,那么,时机也就到了。

    他们会在一片荒芜中独自死去,孤身一人走向自己的转世轮回,然后,在不经意间,迎来了那渴望已久的一眼之缘。

    这是跨越了千年的一眼。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有人会回忆起往事今生,然后向前给彼此一个拥抱。有人虽无法忆起,却仍能凭直觉彼此靠近。

    可更多的人,则是一瞬的滞愣之后,擦肩而过。

    他们永远无法知晓,这看似偶然的一瞬息背后,有着多么漫长的等待。

    这段故事只有我清楚,可我不会说出口。

    毕竟,我总是旁观,总是沉默。

    数千年的时光里,有不少人找过我。可我印象最深的,还要数一个手握匕首的小姑娘——她是第一个同我做交易的,还是为了一个女人的安危。

    那女人我认识,明教圣女,平日里总着一身白裙,一尘不染。她医术不错,冠有“妙手回春”的美誉。

    ——明教,就是那个以我为图腾、奉我为圣物的教派,或许正是此等机缘之下,小姑娘才找上了我。

    找到我时,小姑娘早已神志不清了。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剑,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处流出。

    状态极差的她自身都难以保全,却用残存的清醒强撑着跪下,虔诚地为另一个女人的安危祈祷。

    她说“无论会付出什么代价”。

    其实,我本不欲开口的,我对于你们人类这般的儿女情长,既无法理解,也丝毫不想理解。我感兴趣的,只有她身上磅礴的气运。

    这小姑娘所求的,不过是那圣女的一世周全罢了,于我而言,小事一桩。若是她愿以自身气运作交换,我倒是乐意出手相助。

    我这般想着,也这般说了,可我心中并未报多大希望。

    我知道,她不会舍得的。

    气运加成的人,或者说,天佑之人,他们多为上天所眷顾,事事顺遂,吉无不利。

    这些人如果行商,那就是大富的命,如果从政,那就是大贵的命。即便他们不入商场,不走仕途,也能享有一生的平安喜乐,得以善终。

    如此美好的下一世,甚至下几世,她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轻易割舍?

    可出乎预料的是,这小姑娘竟然答应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她就这么急切地答应了。

    非但如此,她还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面露释然。

    ——原来,她此行根本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只是气数将尽,心有余憾,故而前来碰碰运气。

    看着她脸上毫不遮掩的欣喜,我忽然心生不忍,于是,我决定另赠她一份机缘。

    我告诉她,你的死亡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我回天乏力。但我能赠予你一次机会,你们可以在下一世拥有相视一眼的缘分。

    这机缘于她而言,的确是份意外之喜。只见小姑娘立起上身,急急忙忙地问道,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做些什么?

    如今这阎王墨守成规、宁顽不化,若要让他察觉,竟有凡人带着上一世未尽的缘分走入轮回道,必定勃然大怒。

    思及此,我用垂下来的枝条拂过她的发梢,告诉她,你只管离开,而她还需等待。

    等待?

    她瞪大了眼睛,问我,需要多久?

    我说,不知道。

    或许一天,或许一年,或许要等上百年,甚至数千年。等到她失去所有的希望,等到她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你们就能再度相见了。

    在我看来,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她无需再付出什么,就能同爱人再见上一面。

    可她的回答又再度出乎了我的预料。

    她犹豫了半晌,然后拒绝了。

    她说,她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既已舍去,又怎甘不得?

    我无法理解,可我尊重她的意愿。于是,我垂下了枝条,以示交易成立。

    她便心满意足地倒了下去,笑着闭上双眼。

    她没能看见,就在她倒下的那一刻,身后,一个白裙女子神色复杂。

    秋风吹过,女子的白裙翻飞,卷起满地纷黄。

    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份气运。

    当我吞下它的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的树干又拔高了几寸,自己的根系也往深处蔓延了几寸。

    与此同时,我的野心也在膨胀。我不断收割地气运,吞食的越多,越不知餍足。

    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也曾想起那个小姑娘,想起她胸前的短剑,想起她鲜红的血液,想起她临终前释然的微笑。

    我反复咀嚼着那个笑容,想要从中弄明白些东西,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数百年以后。

    这次来同我做交易的依旧是个女人,皇族长女,身负龙运。

    ——这是很难得的。在当时那个年代,女人身为社会中的第二性别,通常潦草一生,不为命运所青睐,而她身为女子,却身负龙运。

    这样的她,注定要开天辟地,注定要打破世俗偏见,成为这人世间第一位女皇。

    可实际上,她并没有,她的命运为一杯鸩酒所扭转。

    尽管我很渴望她的气运,但我清楚,我没有任何筹码同她做交易。这么个天生的野心家,唯一的牵挂或许就只有自己未尽的事业。

    可一个将死之人,我是没办法令其起死回生,任其去施展抱负的。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份大气运从自己眼前溜走。

    哎,真是可惜了。

    可是我又错了。

    这个女人不远万里,不是为了什么未尽的事业,只是为了解脱。

    未尽的事业?

    她自嘲地笑道,我一个女子,又生于帝王家,注定只是颗权势的筹码罢了,又谈何自己的事业。

    然后,她像是开了闸般追忆往事,将一切都倾诉于我。

    她说,她出生时天降异象,满朝文武皆以为贤人降世,可谁知,从那产房里抱出来的,竟只是个啼哭的女婴罢了。这些把持朝政许久的文官武将,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区区一个女子竟能带领天下百姓开辟出太平盛世。于是,他们用一卦占卜,将这龙祥曲解成了凤瑞。

    凤瑞之人,极其尊贵,即便不能冠绝后宫,其夫家也能稳居高位,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

    不过,众生皆知,荣耀的背后总涂抹了一滩肮脏的淤泥,伴随着这有限的尊贵而来的,是无尽的交易。

    追名逐利之人算计着她的感情,趋炎附势之人算计着她的身份,就连她的父亲,那天底下最尊贵的大人,也将其婚姻视作纵横朝堂的一颗筹码。

    忆及此,女人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眼神空洞,眉间尽是疲态。

    因为这莫须有的气运,我成了算计的对象,沦为了权势的棋子。我从小就被告知,要扶持幼弟,否则,江山不稳,李家不复。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缘由,他们只和我讲,这是你生而注定的使命。

    使命,多么高尚的词啊,它让你心生错觉,让你觉得自己是在为了一件伟大的事业而牺牲自我,殊不知,你其实是在献祭自身。

    等你意识到不对时,你已经刹不住车,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听完故事,我不免有些唏嘘。

    于是,我问她,你想要用气运交换些什么呢。

    她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想要,这东西于你而言或许有用,可于我而言,就只是一份负担罢了,你只管取走就好。

    那么,你所求为何?

    我只求一事,若真有来生,愿我□□裸地来,也能赤条条地去。

    这事虽有些棘手,可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此外,她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若是我身后那人也想同你做交换,还请您帮我个忙,不要答应她的任何请求。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她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个红衣女子。

    也正是那时,我才明白过来,或许她之前的那番心声吐露,其倾诉对象并不是我。

    同之前一样,我也向她提出了那个“一眼之缘”的建议。

    可同样,她也拒绝了。

    她说,自己配不上这段缘分。

    哎,傻孩子,这人世间,只有婚姻需要门当户对,哪有爱情还要讲求配与不配。

    这道理我看得明白,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沉默。

    她的气运很是美味,我吞得毫不犹豫。可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段气运却成了根哽在我喉间的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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